AI出版了自己的詩集,寫作還是人類的專屬嗎?

撰文:黃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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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哲學按】自去年來,Google人工智能程式Alpha Go已贏過兩位世界圍棋高手李世石、柯潔;今年,微軟公司開發的虛擬機器人小冰出版了史上第一本人工智能詩集《陽光失了玻璃窗》。有關人工智能(AI, Artificial Intelligence)的討論熱烈一時。本文聯繫哲學家希爾勒的「中文屋」思想實驗,探討詩歌寫作是否屬於人類的獨有品質,也反思80-90年代中國詩歌界沉迷語言探索的偏頗。「作者之死」早被宣判,但在人工智能的未來,我們能期待「作者」的復活嗎?

 

1.「小冰」之詩 vs. 人類的獨有品質

 

人工智能程式「小冰」出版詩集,伴隨AlphaGo對柯潔的圍棋圍剿,席捲網路空間。對此,歡呼者有之,痛心者有之,不屑者有之……我所見的評論之中,一個普遍共識是:「小冰」的詩,雖偶有警句,但總體而言,只是拙劣的習作——不論將來如何,至少現在如此。

 

此處存在一個重要區分,即,人工智能寫詩與人寫詩之別,究竟是程度的差異,還是性質的差異?

 

一般而言,認為是程度差異的人,對人工智能技術多抱有樂觀態度,或者認為人工智能將與人類攜手共進,或者認為人類可能被取代(不一定是悲觀主義)。

 

認為是性質差異的人,一般認為人類寫詩具有不同於人工智能寫詩的本質,主要有如下幾個說法:

 

1.「小冰」之詩,只能謀句,不能謀篇。這可以是本質區別,也可以是程度區別。如果「謀篇」是一種技術,起碼我們沒有理由認定,「小冰」在將來發展中,一定不能謀篇。但也可能關係到→2「小冰」之詩,在技術上可以模仿人類,但是對「主題」無能為力。即此類詩是不及物的,不能處理生活和歷史經驗。與之相關的是,對經驗創造性轉化的能力。而這依託於→3認為人類具有一種獨特的能力,如具有情感能力。這一態度,在有關「柯潔的眼淚」的論述中,被反復詮釋。相似的,同樣難以界定的能力概念還包括靈魂、意識等。

 

2.藝術界定的漩渦

 

本文對詩歌的討論,已經溢出單純的藝術作品分析,而將更廣闊的藝術活動納入其中。我並非強調人類寫作的詩歌是藝術品,而人工智能創作的類詩歌作品不是藝術品——毋寧說,他們是不同類型的藝術品。

 

在當代藝術哲學中,界定藝術品的核心要件之一是「人工物」。如果我們將人工智能創作也理解為藝術品的話,那麼「人工物」或許要被更準確地修訂為「被造物」。進一步,還涉及藝術是否可定義的問題。「什麼是藝術」這一追問是否本身就錯了?是否應該被不同的提問置換?比如古德曼(Nelson Goodman)的問法:「一件人造物何時才被稱為藝術」?單純從藝術品的層面,或單純從讀者接受層面來理解藝術,都還遠遠不夠。

微軟的人工智能小冰。(資料圖片)

我認為約翰·希爾勒(John Searle)提出的思想實驗「中文屋」(Chinese room),對於理解人工智能寫詩提供了新的視野。「中文屋」實驗表明,人類之詩和機器之詩在性質層面的區別(但我並不做出「人類之詩比機器之詩更好」這一價值判斷),即人的語言具有意向性,包含語義維度,機器語言不具有。就此而言,「已經死了的作者」,似乎應該被重新招魂?

 

3.中文屋裡的邏輯

 

「在這個德里達、拉康陰影彌漫的時代談論笛卡爾式的『我』有些傻氣。」在有關「小冰」寫詩的討論中,我們甚至會看到這種說法。這反映出討論者對於當代心靈哲學的發展(特別是英美分析哲學脈絡中的心靈哲學),仍然相當陌生。

 

中文屋的思想實驗大致如此:一個不懂中文、只懂英文的人,被關在一個封閉屋子裡。屋子裡有一本關於中文字符的翻譯手冊(語法)和中文字符。屋外人向屋內遞進中文字符。屋內人按照翻譯手冊,將中文符號組合解答,並將答案遞出屋子。希爾勒認為,就算屋外的人看來,屋裡的人精通漢語(可以說他通過了圖靈測試);實際上我們還是會得出他不懂漢語的結論。

 

中文屋與人工智能創作,值得做一個類比。屋中人相當於電腦,而手冊相當於電腦程式。我們之所以說電腦不懂漢語。這是因為:首先,人工智能預設了語言就是句法的運算,但實際上,對於符號句法和形式的運用(語法),還不能直接等同於語言——語言還有語義的維度。一般而言,語義理解依託語境,不能還原為語法的組合。如果希爾勒所言成立,強人工智能不得不將語義考慮進來,而語義的引入,就連帶出了意向性、社會共同體等因素。

 

其次,人工智能對大腦功能的模擬,不等於對大腦的複製。雖然兩者功能相同,但運作原理不同,就像兩輛小車都在行駛,看似相同,但內部發動原理不同:電力發動與柴油發動。人的大腦依託於生物性因果力,具有意向性,不同於單純語法運行的強人工智能。

 

中文屋是對強人工智能的反駁(不嚴格地說,強人工智能認為電腦的程式可以實現心智狀態,弱人工智能認為電腦只實現指定程式、解決指定問題),在更廣的意義上,是對功能主義的反駁。

 

希爾勒的立場,可以被簡單概括為「生物學自然主義」,概而言之,即認為心靈與意識,是實在世界長期演化的結果,並不神秘;但是意識作為「第一人稱本體論主觀性」,不可被還原為物質。更高層次雖然依託於、來源於更低層次,但不能被還原為更低層次。

 

很多人批評希爾勒的論述中,自然主義和非還原論不能自洽。比如金在權就質疑說,更低層次的生物學上的計算模式是如何產生語義的?我傾向于認為,羅蒂、後期普特南等人,從社會實踐出發所給出的解釋更具備解釋力。即,不能單純從封閉的語言哲學層面上回應這一問題。

 

4.為「作者」招魂

 

在瞭解了中文屋之後,再回過頭來看人工智能寫詩。雖然它(有人將「小冰」刻畫為「她」,這一種擬人化的用法,會帶來不必要的混淆)通過類比得出的寫作成果(作品),目前還是初學者水準(比方說高中生水準),但不能保證在深度學習之後,它也可以考上大學,甚至博士畢業(比方說大詩人水準)。但兩者還是具有質的不同。

 

我們說,某人(Y)具有一種綜合性想像力(a),寫了一首詩(b)。對人工智能,我們說,X具有能力p,能夠完成q。在本體論上,我們可以將之區分(Y具有X不具有的能力a),但單從結果b與p,我們無法直接區分它們,更不能直接斷言它們的價值高低。中文屋的思想實驗表明,儘管我們難以單純從形式、語法層面上區分人與人工智能,但如果引入語義和意向性等參考項,我們就能夠將兩者加以區分。

著名的中文房間論證。(brianoverland圖片)

意向性、語義等維度的引入,使得我們不得不重新考慮主體的意義——但這已不再是固定不變的「我思」。如果我們還想繼續堅持人類藝術的獨有品質的話,那麼必然要走出分析美學、俄國形式主義、結構主義、新批評主義等理論所造成的「作品中心主義」困境,以及單純的接受美學的「讀者中心主義」立場。由此重新召喚「作者」,似乎是一條可行之路。

 

5.語言的可能性,抑或不可能性?

 

小冰的詩歌,使我聯想到80-90年代中國詩歌界對於「語言」的迷戀。那時,被廣泛推崇的詩歌,就是探索語言之可能性的詩歌。此類論述預設「語言的邊界」就是「詩歌的邊界」。用詩人韓東的話說,即「詩歌到語言為止」。這一迷戀,在我看來構成了當代中國詩歌寫作的「新神話」。它在八十年代表現為瘋狂的詩歌形式實驗,及其背後的「不及物」的「純詩」想像。

 

詩人臧棣認為,90年代詩歌的兩個特徵是語言的狂歡與歷史的個人化。這一論斷已被廣泛接受。詩評家薑濤如是描述此一情形:「在對一般公共化的歷史介入方式的回避上,詩人更多關注的是『歷史』如何在個人的想像、思辨中被引申為一種風格,從而在詩歌與歷史中,探索嶄新的語言可能性」。

 

我們可以簡單地概括,新世紀以來的中國詩歌是在諸傳統(西方傳統、中國古典傳統和新詩傳統)中來探索語言的可能性。但就實際文本而言,似乎更多還是技巧層面的探索,即語言的組合和形式的開拓。當代詩歌儘管遭到了諸多批評,但針對「詩歌的可能性」被窄化為「語言的可能性」這一傾向,卻罕有人提出質疑。

 

然而,如果僅僅把「詩歌的可能性」理解為「語言的可能性」,並進一步把「語言的可能性」理解為一種技巧,理解為詩藝,並宣稱這就是詩歌倫理時,實際上是以一種極端的道德主義立場,將詩歌狹隘化了。這一立場,我將之稱為技術主義的詩歌倫理觀

 

「小冰」的出現,使我們意識到人工智能寫詩在探索語言可能組合形式上的潛力,因其具有更大更強的計算能力;相較而言,人類在這一方面的探索將顯得無力、渺小。或許,我們不得不對「語言可能性」的信仰做出調整,甚至放棄以之作為詩歌的本質性規定。

 

是時候反思技術主義的詩歌倫理觀(有時候被描述為「想像力」)了,對主題、內容的省思,不應該被看作是外在於詩歌的次要組成部分。相反,語境、經驗、歷史應當成為詩歌的構成性要素。否則的話,人工智能之詩與人類之詩,都能通過圖靈測試——單純從語法層面來看,兩者將無法區分。

 

中文屋所體現的語義和意向性提示我們:不能被語言完全消化的歷史、經驗等,在未來可能是極端重要的,甚至是可能是人類詩歌的規定性要素。而在詩歌領域,對於形式和內容的二元區分,是時候被拋棄了。畢竟,有單純作為形式而存在的詩歌麼?

 

最後,在AI已能出版詩集的年代,再回頭反思詩人們此前的篤定結論:

 

「大詩人的寫作多半會將這個秘密引向絕對:形式從來都大於內容。小詩人的寫作往往乞求的是,內容優於形式。當然,理想的情形其實是:形式即內容。從認知的角度講,內容引發的是對原始經驗的判斷。而形式代表的是,更高心理層次的對內容的反省。所以,對詩歌寫作而言,如果說,內容代表了詩人的觀點,那麼,形式在本質上就是觀點的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