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瑞葛來:以內視鏡重看「女人是甚麼」

撰文:陸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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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期華語世界引介伊瑞葛來(Luce Irigaray)時,多概論式地將之與克莉斯蒂娃(Julia Kristeva)、西蘇(Hélène Cixous)並稱為「法國女性主義三巨頭」。三者的共同點之一或許是精於精神分析,而伊瑞葛來更擁有專業的精神分析師資格,因此在許多女性主義理論與流派的歸類中,她的名字常常被放置於「精神分析女性主義」的條目之下。然而,說起她與精神分析的淵源,除了「研究領域」這種抽象的概念以外,還有更為具體與標誌性的事件:伊瑞葛來在六十年代已經持續參與拉康在文森大學(即巴黎第八大學)開設的精神分析講座,並在其門下成為精神分析師,七十年代更任教於此,成為拉康主持的巴黎佛洛伊德學派(Ecole freudienne de Paris)的成員;1974年,伊瑞葛來完成並出版了第二本博士論文《另一個女人的內視鏡》(Speculum of the Other Woman)後情況急劇扭轉,因為其中隱含對拉康學派的批評,伊瑞葛來遭到文森大學解僱。
 

對伊瑞葛來的負面評價,似乎難以離開「精英主義」與「本質主義」的指責。她的文章常常以接近自由聯想的方式與前人的論述互文,對其挪用或加以改寫,而且鮮少示明出處;文字方面,她抒情而私密的行文風格、密集散佈在段落之中的文字遊戲、眾多詩意卻意念模糊的隱喻,與一般理解的、條理分明的學術書寫差異甚大。這種文字風格,與她渴望為女性尋找一種不被男性論述輕易收編的的語言相關。以下將從伊瑞葛來論述中最為重要的隱喻——「鏡子」入手,看她如何回應精神分析與歐洲哲學傳統對女性的貶抑。

伊瑞葛來

「陰性女人」與鏡子

 

「現在,若要使這個(男性)自我保有身價,就需要一面『鏡子』來肯定他的價值。女人則將成為這個鏡映複製的根基,回饋給男人『他的』形象,並且將之視為同一而加以重複。如果有另一個形象,另一面鏡子打算插入的話,將無可避免地引發主義致命的危機。因此女人即扮演了這個同一性——或者至少是他的鏡中倒影——,而且在她扮演的母親角色上,她將促成同一性的重複,反而蔑視她自己的差異。」

——《另一個女人的內視鏡》

 

從伊瑞葛來成名作《另一個女人的內視鏡》的名字,可見「鏡子」隱喻在其論述中的重要性。這是因為伊瑞葛來注意到西方哲學傳統中的盲點——大量依靠視覺意象,偏向唯心傳統,將真理與可見的形式掛鉤。在男性以自我視覺中心主義的預設下,女人在哲學傳統中總是扮演著男性的「鏡子」,將女性視為男性「不完美」的倒影,讓「女性特質」(無論生理與心理)被動地承擔「成人」過程中的負面元素。為了回應男性自戀的「鏡子論」,伊瑞葛來以「內視鏡」(speculum)的比喻作為回應,從重讀精神分析經典與古希臘哲學開始,務求將「女性特質」從男性定義中解放出來。

 

「內視鏡」是為一種醫學用途的凹透鏡,帶有光源,可進入人的身體內部察看,在婦科中常常用於陰道檢查。美國哲學與女性主義學者Toril Moi認為伊瑞葛來「內視鏡」的意義,不單止是要以視覺深入引導帶來的奇觀(specularization)衝擊現有對女性的理解,更重要的是,要引入一種允許女性自我映照(capable of reflecting on its own being)的論述。

 

要理解伊瑞葛來對鏡映的執著,或者可以先從其老本行——精神分析開始。在拉康的精神分析論述當中,想像界位於前語言(pre-linguistic)時期,前俄狄浦斯的嬰孩以自己作為鏡像。當嬰孩意識到鏡映之中的影像與自己是分離的,他/她便進入到象徵界。在這個領域當中,嬰孩開始能夠以「我」自稱,成為一個在語言中獨立於其他主體的主體。對拉康而言,身處想像界的嬰孩是一個被囚禁於虛幻影像中的俘虜,當他/她完成了俄狄浦斯階段後 ,男孩能夠在從想像界中解脫,進入到象徵界,一個語言與利己主義的領域。女孩呢?則因為身體的差異無法達成對父親的完全認同而被遺留在象徵界中,或以「失語」地進入象徵界。

 

在精神分析的傳統當中,女性是被排拒於象徵界的。因為她們沒有陽具,無法如男性一般,自然地對父親產生認同感;由是者,她們無法完全進入「父親的法律」(law of father)。這種「無法進入」直接反映在象徵界的語言當中:女人與男人使用相同的詞語句子,一種雄性的詞語(masculine words);這些詞語無法表達女性的感受(feel),它只能表達男性意想(think)的女性感受。

 

《另一個女人的內視鏡》英文版封面

這正是女性「沉默」、「失語」或被認為沒有主見的原因。從佛洛伊德開始,便將小女孩視為不足(deficiency)或消極(negative)的、一個沒有陰莖的小男孩。精神分析對男女的差異視而不見,反而以鏡像的方式,將女性當作有所缺乏的、次一級的男性倒影/複製品;如果女性無法反映男性的話,她在理論中便不復存在。

 

伊瑞葛來拒絕以這種方式理解女性成長。她指出現時精神分析對女性的論述,包括對女性慾望的描述,全部皆以男性的觀點出發。由是者,我們所知的女人都是「雄性女人」(masculine feminine) 、「陰莖女人」 (the phallic feminine),是男人眼中的女人。伊瑞葛來認為還有另一種女人的存在方式——「陰性女人」(feminine feminine),女人眼中的女人。要將「陰性女人」發掘出來,就需要為她們創造一種自己的語言,一種無法讓「父親的法律」輕易收編消解的語言,讓她們都過表達自己的真切感受,從而得以現身。可以說,伊瑞葛來一系列關於女性主義的書寫,就是讓這個「陰性女人」顯影的嘗試。她由女性自身的身體構造與感覺出發,開拓女性自體的語言方式。

 

這一點可以伊瑞葛來最為著名的論文〈此性非一〉為例。在文章開首,她便提出了一個讓不少人費解的論調,說明女性的快感與擁有陰莖(不論是精神分析上的陰莖缺失,或性行為的陰莖插入)「根本就毫無關連」(引文粗體為筆者所加):

 

「……對女人來說,反而完全不需要媒介之助,即可裡裡外外自我愛撫,此外,早在尚未區分主動、被動之前,女人即已開始自我愛撫了。女人總是不停地「愛撫她自己」,而且沒有任何人能阻擋她這麼做,因為她的生殖器原本就是由兩片陰唇所組成,兩相持續碰觸彼此。所以,在她的自身之內,早已成雙成對不斷愛撫彼此——不過卻無法二分為各自獨立的個體。

 

傳統精神分析以男性性徵為中心來分析兩性,並由此創造出一系列主動—被動、積極—消極的二元論,並將女性的不滿與快感歸入對「陰莖」的缺失與擁有。伊瑞葛來則將焦點放回女性生殖器的獨特性——與男性「一」的陰莖與快感不同,女性生殖器複雜的結構令她們擁有多種的、層次不同的快感方式,陰唇、陰蒂、陰道、子宮頸口或是雙乳,她們的快感是多元的,即使沒有陰莖的插入,女性亦能得到高潮。相反,精神分析只強調陰莖交媾的愉悅,其實是男性自己的性幻想而已;陰莖暴力地「入侵」陰道,並且因此要女人「出賣自己的身體來扮演性受虐角色」,這絕非女性自身的慾望,同時也讓女人「淪落到必須依賴男人為生」,讓她們陷落到二元論中「匱乏」的位置。

 

「理型」的鏡像複製

 

拉康以外,伊瑞葛來更只指西方理性與視覺中心論哲學的源起——柏拉圖的「洞穴說」。伊瑞葛來以「柏拉圖的子宮」(Plato’s Hystera)指稱這個著名的寓言,將洞穴理解為一個男女性的角力場所。洞穴,一個如同子宮般隱藏的、「在下」、「在後」的空間,是人類的發源地,作為生命的起始點,其位置應該是「在前」。而柏拉圖在寓言中卻將這個空間視為人類進步過程中必須完全步出與脫離、棄置「在後」的存在,將孕育生命的空間邊緣化。洞穴的奇幻顯影被視貶斥為「虛妄」,在囚犯(胎兒)經過通道(陰道)離開外界之時,因為太陽的強光而頭暈目眩變得盲目,他的導師(父親)在這空白的一刻讓他否定之前所見,告訴他在洞穴內的幻影皆非「理型」的真實再現,是次等的存在,必須被捨棄。

 

在柏拉圖的論說中,「理型」(the Form)是為萬物規範與知識對象的靜態理論,它能成為促使理性靈魂努力向善的動力與誘因。在《會飲篇》與《費卓斯篇》,柏拉圖指明對美善理型的嚮往追求,正是靈魂的動力——愛取(Eros)作用的原型。而至善之理(The Form of the Good)更是一切萬有之源,猶如太陽普照大地,吾人始能得見森羅萬物;萬有美醜善惡諸般價值,也在太陽照耀之下,一覽無遺。

柏拉圖「洞穴說」示意圖

由洞穴步出,認同「理型」的存在,與精神分析中嬰孩進入象徵界,認同「父親的法律」,有著異曲同工之處。伊瑞葛來認為洞穴寓言展示了男女對本源真理的詮釋權的鬥爭。男性哲學家意圖以理性論述取代洞穴的奇幻結構,也就是意圖讓人遺忘他們的洞穴 / 子宮本源,以「理型」取而代之。

 

由此,「理型」如同一面鏡子,對「理型」的「仿擬」扮演起規範界定親屬關係的角色,這個世界否定洞穴母親的存在,它讓「理型」與「鏡子」聯姻,進入自體繁殖,複製出一模一樣的東西。這種生產方式一方面使人更有效地陷入無限重複造成的「盲目」,另一方面,透過「原初」與「複製」的過程,讓理念階級產生特定的前進與後退秩序。

 

這種生殖方式,更完全地否定了作為物質的母親的存在。一方面,因為在柏拉圖的論述中,物質低於「理型」;另一方面,洞穴之人(子)所步出的洞穴(母親),在「理型」的討論中是全然缺席的,他只需要知道「理型」,不需要知道此外的任何起始;甚至,他鄙視自己的誕生之地,那個不以父的至高追求為原則與秩序的地方。

 

在《性別差異倫理》(An Ethics of Sexual Difference, 1993)中,伊瑞葛來在開首即應用海德格的說法——每個世代都有一個,並且僅限一個,最重要的議題需要釐清;在她眼中,性別差異即是當今世代急需解決的議題。她的目標並不在「男女平等」,或者說,平等只是公共領域(如公民權利等)中短程而實際的目標;伊瑞葛來的真正訴求,在於重申男女之間的「差異」,而令「差異」現形的方法,就是建立一套與現時哲學完全不同的論述基礎——這正是伊瑞葛來「基進」的部分。批判拉康使她被放逐於學院以外,而在拉康以外,柏拉圖、海德格、尼采等哲學大宗,皆是她駁斥的對象。伊瑞葛來的可敬之處在於,她致力以一人之力,一個同時浸淫於精神分析與哲學領域的女子,反駁整個以男性作為人類標準與規範、遵循「同一」邏輯的西方哲學傳統。

 

參考資料

Harsh , Elizabeth and Gary A. Olson. “‘]e-Luce lrigaray': A Meeting with Luce lrigaray." Hypatia 10: 2 (Spring 1995): 93-114.

 

朱崇儀:《伊瑞葛來——堅持性別差異的哲學》,臺北:國立台灣大學出版社,2014年。

 

伊瑞葛來著,李金梅譯:《此性非一》,台灣:桂冠圖書出版,200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