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別、世俗主義與「女權國族主義」:法里斯與斯科特的對話

撰文:李柏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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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介|李柏翰

【譯者按】英國12月下議院改選的選戰中,保守黨、工黨都傾力拉攏「進步選民」,也掀起關於英國社會中伊斯蘭恐懼症(Islamophobia)和反猶主義(anti-Semitism)的辯論。連結「性別平權政治」與「超越宗教的世俗主義」,便能透過解放婦女的話語,打擊那些女人所處文化脈絡中的男人,並進一步綁架女性和性少數選民的投票意向。這幾年相關例子不勝枚舉,德國、瑞士、義大利、波蘭、西班牙、英國的選戰中,都看得到。

2017年,英語世界有兩本關於女性主義及其批判重要的書出版了,跨學科網上論壇 The Immanent Frame 安排了兩名作者——法里斯(Sara Farris)和斯科特(Joan Wallach Scott)——來對談。兩者不謀而合地都觸及了宗教與性別等交織的議題,以及它們與今天的「進步政治」之間的關係。這篇摘譯後的對談,是由該專號《性、世俗主義及「女權國族主義」》(Sex, secularism, and ‘femonationalism’)主編費南多(Mayanthi Fernando)所主持。

斯科特(Joan Wallach Scott)

再稍稍介紹一下這三個人。費南多是加州大學聖克魯茲分校的人類學副教授,著作包括《不穩定的共和國》(The Republic Unsettled, 2014)。法里斯是倫敦大學金匠學院的社會學副教授,著有《韋伯的人格理論》(Max Weber’s Theory of Personality, 2013)。至於斯科特,我之前的文章曾經介紹過她,她現為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榮譽教授,著作等身,包括《女性主義歷史的幻想》(The Fantasy of Feminist History)等。

如上面提到的,在他們的新書中,法里斯及斯科特都探討了「性別平等」如何成為西方宰制世界其他地方(尤其伊斯蘭世界)的基礎。法里斯的《以女權之名》(In the Name of Women’s Rights)將歐洲右翼政黨對女權的擁護放在它們反移民、反穆斯林的政策脈絡中來看。國族主義者、女性主義者和新自由主義者之間令人驚訝的交集,源於當代全球化對勞動市場之配置。這種交集被她稱作「女權國族主義」,具有國際政治經濟的面向。

法里斯(Sara Farris)

斯科特在《性與世俗主義》(Sex and Secularism)一書中,處理的是當今左右派都擁護的世俗主義,在性差異仍是一個棘手的問題時,它主張性自由和性民主高於一切。她認為,性別不平等「不僅僅是現代西方國家出現的副產品,其特徵包括公私領域、政治與宗教的分離」;反之,性別不平等成就西方現代性的核心,包括世俗主義本身。以下就是他們三人對話的摘譯,是為對女性主義之反思。

斯科特《性與世俗主義》(Sex and Secularism)

費南多:首先想問你們,當性、性別和政治如此交織時,你們各自的書如何處理這個特殊時刻?我特別想到特朗普當總統這件事,他的政策和風格都是如此父權風格。你們的書,以不同的方式,都涉及人民主權(popular sovereignty)的性政治,如何協助我們了解大西洋兩岸民粹主義(populism)之興起?

法里斯:首先,我不會稱之為民粹主義。這個詞被已經被用來泛指右翼和左翼的政治結構,模糊了不同政治議程之間的差異。這就是為什麼稱特朗普、法國的勒龐(Marine Le Pen),或荷蘭的懷爾德斯(Geert Wilders)等「民粹主義者」,反而掩蓋了這些領導人(及他們所代表的政治)都是右翼國族主義者的事實。

我在書中有提到「民粹主義」無助於我們解釋為什麼這些傳統上反對女性主義的右翼政黨,會突然開始支持反對移民和穆斯林的女性主義論點。民粹主義透過對政治空間的二分法,分為「我群」和「他群」、「白人西方人」和「來自全球南方的非白人」等。然而,這些右翼政黨對移民和穆斯林男女(分別為「壓迫者」和「受害者」)採用雙重標準,反而複雜化了這種簡化的二分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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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族主義(及殖民主義)的歷史和理論,說明了為何這些政黨要利用「外國」女人反對他們的男人。就如黑人及後殖民女性主義所言,國族主義和帝國主義是極度性別化的。它們把民族國家視為必須捍衛之政治單位而效忠,這是一種「種族純化」的政治;其中,對女人的忠誠和身體的控制是不可或缺的。事實上,像特朗普和勒龐這種國族主義者,都想要限制墮胎權,減少外國人的社會福利,他們聲稱要保護婦女免於遭受「父權」穆斯林的侵害。

另一方面,他們也不斷提到穆斯林婦女是厭女實踐之被動受害者,這是殖民帝國時代的遺毒,當時西方殖民者將其暴力佔領界定為「文明使命」。別忘了,這些遺產今天仍存在於各地的新帝國主義,想想當年布殊如何為911事件後入侵阿富汗辯護,提到需要把穆斯林婦女從塔利班的手中解放出來。這些錯綜複雜的性別和種族悖論是右翼民族主義的核心。

斯科特:我沒什麼太多要補充的;只想提,精神分析的觀點也有助於我們瞭解特朗普的父權形式是如何運作的:透過對原初父親(primal father)超凡權力之幻想——誰能制定、打破規則,誰能得到所有女人作為力量之表徵——以保護我們免於傷害。這是對威權統治者的召喚;情慾幻想是其支持源泉,但它卻無法在經濟和政治領域永續。這種對其能力的威脅,被投射到敵人身上,並導致越來越多懲罰性措施——安全國家(security state)即其產物。這種威權國族主義能持續多久?我沒有答案。

費南多:這裡,我也在想到了 #MeToo,以及這個運動如何在很大程度上成為一個「性問題」,而不是勞動問題。你們的書如何幫助我們理解這兩者被切割這件事?

斯科特:#MeToo 所暴露的一件事是,儘管多年來採取平權行動,以及眾多企圖消弭工作場所歧視的努力,但男性的權力仍繼續界定著女人的工作條件。雖然 #MeToo 對職業歧視有所表態,但它主要側重在性別的問題上,將性剝削與社會、經濟和政治權力問題分開。在書中,我認為這些是不可分離的:性差異被自然化之再現,被拿來合理化政治上的不平等,而那些政治(以及社會和經濟)的不平等則再確立了性別再現自然化的永恆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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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里斯:#MeToo 運動在美國電影業爆發,涉及了荷里活的名人,這件事可能在某程度上邊緣化了工作場所中性虐待和性剝削的問題,而推向了性別問題的討論(我們往往忘記女演員也是勞工,好萊塢就是一個行業)。

然而,我同意斯科特:性、種族、政治和經濟方面的權力問題是分不開的,我就能想到去年出現的幾十篇文章和政治聲明,都一直在試圖強調這一點。在這意義上,我認為 #MeToo 對開展關於工作場所之性暴力的辯論,為女人創造團結的環境是極為重要的;在那氛圍中,她們可能受到鼓勵而出面譴責施虐者,也開始尋找解決辦法,重新思考性別正義的理念。

斯科特:此外,#MeToo 也散發著一股氛圍,將女人完全描繪成受害者;直接將指控視為定罪證據;對騷擾和暴力幾乎沒有區別;也往往破壞了被告該擁有的正當程序。事實上有許多模棱兩可、需要關注個案複雜性及正當程序的案例。如羅絲(Jacqueline Rose)寫到的,性是一種混亂而複雜的現象,無法輕易地被理性或法律所支配。當前 #MeToo 的對話中,需要增進一些對這件事的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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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南多:現在我想問一個有關方法的問題。斯科特,身為一個歷史學家,你借鑒了後結構主義和精神分析,並且把世俗主義當作一種話語。法里斯,你是一個馬克思主義社會學家,而把女權國族主義理解為經濟結構的一部分——甚至可能是一種影響。因此,這是一個不尋常的配對;你們兩個自己覺得你們的書是如何對話的?你們認為斯科特的精神分析和系譜學跟法里斯的政治經濟學,能共同拼貼出一個更完整的圖像嗎?抑或,世俗主義和女權國族主義是不同現象,因而需要不同的方法?

法里斯:作為一個義大利馬克思主義社會學家和女性主義者,我必須說,我沒有受過馬克思主義與後結構主義之間激烈對立的訓練。我認為,那是一個「非常美國」(或英語世界)的衝突,至少就其表面上看來似乎是無法彌合之對立。我所學習的馬克思主義傳統,需要邊讀馬克思主義,邊學習精神分析學和傅柯(Michel Foucault),而你必須用他們的理論解譯我們周遭的社會現實。

傅柯:從古典時代的瘋狂、規訓與懲罰到性史

法蘭克福學派就是馬克思主義與精神分析相結合的最佳範例之一。我最喜歡的馬克思主義思想家之一——班薩德(Daniel Bensaïd)——曾寫道,我們需要精神分析來理解革命理論以及政治層面的階級鬥爭。馬克思女性主義者費德里奇(Silvia Federici)的作品,就對傅柯的《性史》有著深刻且具批判性的討論;而恩蓋(Pun Ngai)關於中國工廠和女性勞動的著作,就是馬克思和傅柯如何能充滿創造力地鏈接,以理解規訓勞動力和性別很好的例子。

換句話說,我並不認為精神分析和系譜學是反對馬克思主義的方法,我在我的書中也提到了這兩種方法。事實上,我用了系譜學,追溯了右翼國族主義政黨支持婦女權利及其殖民遺產的短暫歷史;我也堅信,女權國族主義必須透過阿圖塞(Louis Althusser)和佩舍(Michel Pêcheux)「意識形態形塑」來理解,而他們的理論則深受拉岡(Jacques Lacan)影響。

馬克思:社會的歷史都是階級鬥爭的歷史

但這不表示馬克思主義沒有自己的方法,或無法為此討論提出獨到的貢獻。事實上,其政治經濟批判,對於理解我們生產維生手段以及人類生殖的物質基礎是至關重要的。我也認為,在一個往往忽視階級和物質利益的研究領域中——關於性國族主義(sexual nationalism)、同志國族主義(homonationalism)等——非常需要政治經濟的取徑來理解女權國族主義。然而,這並不代表我覺得其他方法不重要。

斯科特:我同意法里斯。我自己的思考取徑也是選擇性地運用理論——無論什麼理論,只要能幫助我解釋我的研究課題,都是有用的。事實上,在我的書中,缺少的正是對資本主義,以及資本如何增強與世俗現代性(secular modernity)攸關之生殖與生產(將「性」導向婚姻跟家庭),更全面的分析;而這種分析對了解資本邏輯至關重要。正是法里斯的書提醒了我注意這些過程;我不認為這種分析會抵消我關於性別和政治的論點——它只會賦予論點更多維度和深度。

《資本論》:資本是加強與壓抑分裂的悖論 (09/14)

費南多:讓我跟進問另一個相關的問題。法里斯,你的分析中並沒有真正談論世俗主義;斯科特,政治經濟在你的分析中只佔了次要的角色。你們能多說一下為何如此嗎?

斯科特:我認為這個問題混談了兩件事:世俗主義是一個分析客體,而政治經濟是分析使用理論視角,兩者並不一樣。一個人選擇自己的理論來説明自己問題化的對象。法里斯的對象是照護事業及移民婦女的勞動,因此他主要採用政治經濟的分析方法是有道理的。

我認為他巧妙援引了「正規和後備勞動大軍」(regular and reserve armies of labor)的概念,以幫助我們理解他的課題,但卻沒有呈現這問題所暗示的經濟決定論(economic determinism)。至於我的課題——世俗主義及性別——它們並沒那麼適合政治經濟的方法,但卻適合那些能揭示性差異如何構成並正當化權力關係的理論,因此我選擇了佛洛依德(Sigmund Freud)和傅柯。

阿圖塞:多重決定論——結構主義的馬克思主義 - EP89

法里斯:我同意斯科特,世俗主義和政治經濟不是同一層次的分析。另一方面,我認為任何課題都能用政治經濟的方法來分析,但這並不代表其他視角就會導致「文化」、「精神分析」或「話語」決定論;就像透過政治經濟來分析研究對象,並不會使一個研究者成為「經濟決定論者」。

這其實取決於這些理論視角是如何被應用的,以及一個人是如何理解各種取徑的——每個方法各自充分,或彼此能相互補充。我認為理論是一項工具,既有助於推進我們的政治與革命實踐,也繼續從這些實踐汲取思想資源。換句話說,我對任何理論和方法都很感興趣,只要它們能幫助我理解如何形塑女性主義、反種族主義,以及反資本主義的政治策略。

費南多:斯科特,你的書引用了馬穆德(Saba Mahmood)關於「批判」(critique)的形式和價值:「批判一個特定的規範制度並非拒絕或譴責它;相反地,透過分析其規訓和生產的面向,我們才能分開它表面無害的樣子和中立性,從而或許能創造一個不同的未來。」關於批判與打造未來之間的關係,這兩本書如何能夠幫助我們發現新的敘事並想像新的政治可能性呢?

斯科特:我自己對「批判」的定義是,它能透過去自然化(denaturalize)被視為理所當然的事,揭露規範制度的常識,進而開闢了新的思維。批判無法為未來提供路線圖,但能刺激我們超越當前所處位置地思考。這可能意味著尋找過去為鞏固國家或集團權力而喪失的選項(以及當時認為它是歷史必然結果的緣由),正如桐巴(Massimiliano Tomba)、懷爾德(Gary Wilder)、羅絲(Kristen Ross)他們在做的事。這些學者認為,在「不合時宜」的過去中,我們仍能找到當前所需的政治寄託。

這可能意味著,必須歷史化目前擁有的真理政權(regimes of truth),為它們提供具批判性的系譜學。這也可能表示,應該要找出當前權力關係中的斷層線,以便策略性地解決「需要尋求替代方案」的那些問題。對我來說,批判是一種訓練思考能力的方法;它提供的是一種診斷,而非治癒社會問題的解方。

法里斯:延續斯科特最後一句話,我只想說,我認為他的書不僅僅在提供診斷(當然,這已經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任務和成就)。他透過歷史和理論,如此尖銳地摧毀了「世俗主義是女人最好的朋友」這個神話,對於發展和強化反種族主義的語言及政治是非常重要的。因此我認為,她的理論工具做到了我個人認為理論應該要做到的:使我們的政治策略,能夠與助長不平等之統治及剝削形式相抗衡。

在我的書裡,我也嘗試做這件事。透過強調移民和穆斯林婦女在照護及家務工作中所發揮的戰略功能,並由藉此找到國族主義者和新自由主義者可能想要「拯救」她們的重要原因;我的目的不僅是要呈現諸如女權國族主義這種種族主義意識形態(racist ideology)的物質性,並要引發一場關於我們如何承認社會再生產(social reproduction)的辯論。

自七零年代以來,第二波女性主義者對於經濟平等,以及女人大量加入勞動市場的關注,一直是非常重要的。正確來說,女人們不想再當家庭主婦了,也不願再被困在家裡(這裡我主要指的是歐洲的情況,因為我知道美國的情況不同,因為黑人婦女已經總是在家庭之外的場域工作)。但是,自由主義女性主義(liberal feminism)的主導地位,也幾乎導致大家只關注婦女參與家庭外的生產,其後果是忽略了「社會再生產」這個範疇。但後者並沒有消失;反之,它要麼外包給移民和弱勢族裔婦女,要麼就是賦予工作婦女「雙重負擔」。

在書中,我明確地邀請大家一起反思「以參與(剝削性)勞動市場為核心的解放思想」,並重新考量社會再生產商品化所導致之「性別角色之維繫」及「種族化」(racialization)這兩件事。換言之,我認為,我們不需要女人「傾進」工作場域——這是完全個人主義式、符合新自由主義的策略,且實際上只適用於少數女人。我們需要的是集體要求適當的產假政策、免費且公共的兒童托育及老人照護,並提供照護及家務工作者適當的工資。這些是我心目中,足以提供政治想像與結盟的集體訴求。

延伸閱讀

Sara R. Farris,《同志國族主義的政治經濟學》,苦勞網,2019/06/10。

Sara Farris & George Souvlis,“Marxism, Religion and Femonationalism: An Interview with Sara Farris”, Salvage, 2017/07/13

Sara Farris & Niki Seth-Smith,“What is ‘femonationalism’?”, openDemocracy, 2017/07/13

李柏翰,《「性別」作為歷史分析範疇:批判源於詰問而非解答》,哲學01,2018/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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