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暇不等於懶惰 而是讓我們走出薛西弗斯死局的必要條件|謝宛真

撰文:來稿文章
出版:更新:

作者|謝宛真

不工作、閒暇等就於懶惰?

德國聯邦政府在11月14日以兩支影片名為《#特別的英雄》(#besonderehelden)【註1】呼籲大眾在宣導疫情蔓延時期,待在家打電動、看影集和懶惰(Faulsein)以減少社交接觸,是一種值得表揚的英雄行為。

影片內容確實有幾分逗趣,但是否真的能引起民眾的共鳴則是另一回事。這種無事可做和懶散在家的行為,可能使得一向在歐洲諸國中總是以勤勞、有效率與具生產力為形象的德國人民感到坐立不安【註2】。特別是長久以來,現代人生活在強調勤勞價值的社會中,一種通過勞動做出成績才能證明自己是誰的生活方式,已或多或少根深蒂固在自我認同的形塑過程裏,這種存在處境下,閒暇(德:Muße/英:leisure)或懶惰絕對是不怎麼討喜的個人形象。

(Getty Images)

但心理學家也總是呼籲,休息是有助於健康與工作效率的,儘管如此,要在別人問起:「您在哪裏高就?最近做了些什麼?」時,心安理得地回答:「我閒閒沒事」、「在家休息中」,卻可能在心中還是有些疙瘩。

哲學家尤瑟夫・皮柏(Josef Pieper)對於現代工作至上的文明所定義的工作與閒暇(或者是更負面的懶惰、不事生產)之間的差異,提出另一種見解。

皮柏《閒暇:一種靈魂的狀態》,收錄〈閒暇與崇拜〉(Musse und Kult)一文(立緒文化)

人類歷史中的「閒暇」觀

在皮柏的〈閒暇與崇拜〉(Musse und Kult)【註3】一文中,首先通過字源的歷史解釋【註4】,重建現代人對古代閒暇意義的認識,並且逐一汲取希臘與中世紀哲學的哲學議題,從人的認知面(知性與理性功能)、倫理面(自然本性的善與壓抑自然本性的善)、宗教面(神的恩賜與苦難犧牲),到區分自由的藝術與卑從的藝術等對照。通過這些對照,作者揭示閒暇在古代人心中並非懶散或無所事事,反而是一種真正的靜觀、忘我與自我協調的狀態,正如在追溯慶典、宗教儀式源頭時所發現的神馳體驗。

德國哲學家尤瑟夫・皮柏(Josef Pieper)(Stadt Münster)

認知面——認識活動與閒暇

在中世紀,有把人的認識能力區分為理性(拉丁文:ratio)和理智(拉丁文:intellectus)的觀點。理性指的是一種推論的工作,而理智則是觀看的工作。在感官可以觸及的世界中,觀看的過程並不複雜,看見花我們就可以立刻產生一種對花的印象,不需要費多大的力氣;但在感官不能觸及的世界中,觀看的能力是否還能起作用?也就是說智性直觀(德:intellektuelle Anschauung/英:intellectual intuition)是否可能?

對一些哲學家來說,不管是感官的或智性的認識,都一樣具有強烈感受性的觀看能力,如赫拉克里特(Heraklit)將之稱為傾聽事物本質的能力;但在康德(Immanuel Kant)那裏,任何沒有經過推論、抽象化、綜合、比較等運用活潑心靈能力的認知方式,皆不算是認知活動【註5】,因此智性直觀這樣一種被動地吸收並輕鬆地擁有的活動,便絕不會是心智工作;理性這一種主動吸收和勞累費力的活動,才是真正的心智工作【註6】。

德國觀念論(上):康德

倫理面——實踐美德與閒暇

同樣的,在道德倫理的領域裏,依照康德的看法,順從自然本性往往是惡,而努力去克服自然本性的才是善;但在多瑪斯(Thomas Aquinas)那裏他則認為,美德會以正確的方式引導我們往我們的自然本性走,因為自然本性的根源是愛,而強調努力和勞累可能阻礙我們對愛的認識。愛就是上帝的公平原則之基礎,無須費力求得,對人而言無疑是一種恩賜、「不勞而獲」。

阿奎那:五路論證 - EP17

當然要掌握高深的知識,或者實踐最良善的美德,多少都要克服困難,甚至有漫長的準備過程。但皮柏認為認知的本質在於掌握事物的本質和發現真理,而不是在於過程的勞累與辛苦;美德的本質在於良善而不在於困難。努力並不是「因」,而只是必要條件而已。

無產階級——功利社會之下,閒暇無異於懶惰?

然而經過歷史時代轉變,當中形成了工作者的形象:具有直接的主動力量,並且隨時準備為了獲得知識、高尚品德而受苦受難、不停勞累的特徵。在強調功利並務必認真執行理性程序的社會組織下,更難給予閒暇一席之地——閒暇無異於懶惰。

(Unsplash: JuniperPhoton@juniperphoton)

講究功利與功能的社會是如何使閒暇變成不可能的呢?我們再次從希臘開始,古代對從事手工工作者的看法是:他是沒有受過教育、無法從事精神溝通,同時也是無法自由支配時間的人;在現代,多數的工作者儘管受過教育、不一定從事手工勞動,但仍然沒有自由支配時間進行精神溝通,他們束縛於工作歷程中追求利益,不只是為了生存薪資還包含了在狹隘的工作世界中追求獲得滿足的可能。好像有一種也許不知道自己能夠做些什麼,而順著在社會系統安排的位置中、通過外在認可的成就與利益,找尋自我成就的狀態。

(Unsplash: Michael Rivera@michaelrivera_ph)

皮柏在這裏釐清從無產階級、無產階級化與非無產階級化【註7】三個概念,着手說明社會組織的功能性,如何形成人失去創造閒暇的能力:無產階級,指沒有資本的人,但在中世紀,無產階級並非指沒有資本、貧窮的人,而是精神貧乏的人。按照這個定義,現代社會中的許多工作者都可以屬於無產階級,這種無產階級有兩種情況:一種是失去了工作、在財產上一無所有者,另一種是一失去工作便失去了自己的人。而這兩種無產階級由於必須通過精神或勞動的付出服務才能帶來效益,從而彌補身體勞動與精神上的貧乏,因而連帶的也把工作至上當作動力來源。

(Unsplash: Ying Zhu@yingyz)

自由的藝術與卑從的藝術

這樣的工作模式就像從事著卑從的藝術【註8】,這種藝術目的不再於它自身,而是為了利益,它為了工資而勞動;而自由的藝術則是為了獲得酬謝。就結果來看,工資和酬謝似乎沒有兩樣,但當我們思考「一個工人獲得工資,是根據他的生產力或是外在需求?」這個問題時,工資和酬謝似乎就有了明顯的區別:工資是勞動的補償,而酬謝是不為社會功能或目的所束縛的報酬。當一個人為了養家活口工作而沒有時間、精力與閒暇時,這正是現代社會系統對人性的最大壓抑。這種壓抑就是真正的懶惰:為工作而工作,通過無止盡的工作遮掩自己不知道自己是誰、絕望地不想做自己或脫離自己的哀傷。而使懶惰發生的情況,正是由於缺少閒暇。閒暇,正好相反於工作者的形象:它是輕鬆、不賣力,並且能夠「創造閒暇」以取代功能。

康德:美的契機 - EP36

宗教面——非宗教領域亦會創造閒暇

最後,閒暇的正當性對現代人有什麼意義呢?過往的人在休息日通過禮讚上帝,去體驗一種跟世界和諧並且沉醉的狀態;對宗教反感的人,至少也可能在結婚慶典、嘉年華或者家庭間等儀式性活動中感覺到一種自發的、不求回報的非功利要素。這種自發的精神活動就是創造閒暇的能力,當沒有這種自發性的精神力量時,閒暇就又變成了懶惰,僅僅只是依靠外在形式或規定而進行。因而不只是沒有休息的工作會產生健康問題,光是無所事事也可能對健康產生影響,因為沒有讓自發性的精神創造、發揮的空間,是違反人性所需的。

(Unsplash: Clifford@cyzx)

而閒暇對現代人的意義,不在於經過努力去克服日常世界中的工作困難,而是能夠把自己「引開」。通過具體形式、視覺的展開,把生而勞碌的觀念轉化成能夠感受自我精神創造、自發的犧牲(不為索求利益)的忘形境界;感受一種與自我協調、進入世界核心的狀態。這樣我們才不再如薛西弗斯(Sisyphe)的形象一樣,受困於現下工作世界中不停歇的勞動和忙碌,並由此所形構起的自我形象與認同。

作者文章——為什麼說我們沒有虧欠父母?談義務與責任以外的親情關係|謝宛真

未來的倫理學(上):「保存人類世代延續」是技術時代的無上命令

未來的倫理學(下):人類是唯一具有責任意識的存有者

註釋:

1. #特別的英雄(#BesondereHelden)影片:https://www.bundesregierung.de/breg-de/themen/coronavirus/besonderehelden-1-1811518

2. 〈#特別的英雄:懶惰作為一種挑戰〉(#BesondereHelden: Faulsein als Herausforderung)指出許多德國人對無事可做的心理牴觸。於德國廣播節目(Deutschlandfunk-Nova-Podcast):https://www.deutschlandfunknova.de/beitrag/corona-videos-besondere-helden-warum-uns-faul-sein-schwer-faellt

3.〈閒暇與崇拜〉(Musse und Kult)與〈何謂哲思〉(Was heißt philosophieren)兩篇文章在德國於1947年分別發表,於台灣合併出版成書為《閒暇:一種靈魂的狀態》。

4. 根據皮柏,閒暇的希臘文為「σχολή」,拉丁文為「schola」,在德文中最早被稱為 「schule」,是學習與教育的場所,在現代被稱為「學校」;而工作則是以「不閒暇」(α-σχολία)的否定形態來表示。

5. 皮柏在書中提及康德曾在1796年撰文回應當時浪漫風格文學的視覺與直觀哲學。基本上他還是強調依循理性原則才是哲學工作,甚至他認為柏拉圖(Plato)只是對哲學有高度熱情,亞里斯多德(Aristotle)才是真正的哲學工作者。

6. 皮柏認為,就想要認識某物必須有所工作的立場上,康德要求要刻苦費力獲得的才是哲學工作並沒有什麼問題,但在獲得努力工作的成果之外,我們沒有多領會到什麼事情,好像與認識自己無關。在多瑪斯(Thomas Aquinas)那裏,肯定智性直觀也是由於肯定了人認知現象中有一種非主動性的領受要素,這種要素在崇拜、靜觀裏不可或缺。

7. 無產階級到無產階級化表達了財務貧乏與精神貧窮的階級,而非無產階級化則是能夠從事自由的藝術者,皮柏在這裏強調,不是要抹滅或看輕為了生存而奮鬥的需要,而是要注意到只為了功利目的勞動的束縛。

8. 皮柏於書中指出,自由的藝術(artes liberales)與卑從的藝術(artes serviles)的區分來自於亞里斯多德的閒暇觀念,以及據此發展出的在基督教義中有關默觀生活的思想。如多瑪斯的區分:為知識認知目的的藝術是自由的藝術;為功利的藝術則是卑從的藝術。或者如約翰・亨利・紐曼(John Henry Newman)對自由的知識(理性層次)與有用的知識(實際運用)之區分。

【來稿不代表01哲學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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