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航路》:戰後的日本旅行者 痛切感受到戰敗國民的屈辱感

撰文:麥田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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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哲學編按】本文摘錄自〈終章 帝國航路與亞州.歐洲〉「戰敗國民之旅」,以1948年赴法的畫家荻須高德,及在50年同樣前往法國的作家遠藤周作之旅行經歷,說明戰後起經帝國航路前往歐洲的日本旅行者,如何首先痛切感受到身為戰敗國民的屈辱感。

一九四五年八月日本投降,上海、香港及新加坡自日本在亞洲太平亞戰爭中的統治解放。其中上海租界由於所持有列強與中國的合作,已在戰爭中的四三年同意歸還,而由中國國民黨接收,但香港與新加坡卻回到英國統治之下。英國政府決心在二戰後繼續維持這些曾被日本奪走的領土。

中國國內要求歸還香港的聲浪亦為強烈,但國民黨領導人蔣介石將重心放在與共產黨勢力的對抗上,重視與英美間的合作關係(美國在態度上支持香港歸還英國),並未加抵抗。雖然在中國和英國誰該接受日軍投降上產生了競爭,但最後一致同意香港由英國接受投降,一九四五年九月十六日舉行受降儀式。

1945年9月2日在美軍中將理查・薩瑟蘭的監督下,由日本外務大臣重光葵在停泊於東京灣的密蘇里號戰艦(BB-63)上代表日本政府簽署《降伏文書》(Wikimedia Commons)

日本在新加坡對英國的投降儀式較香港更早,已在九月四日舉行。在投降儀式上,相對於日方經過打理身著正式服裝,從印度趕來受降的英方連換上像樣衣服的時間都沒有,穿著皺巴巴戰鬥服出席。某位日本將校對英方表示「你們遲到到了兩小時」,立刻收到「這裡用的可不是東京時區」的回答。在勝利者和戰敗者間,存在著理所當然且是服裝亦無法掩飾的落差。

戰後起經帝國航路前往歐洲的日本旅行者,首先痛切感受到的是身為戰敗國民的屈辱感。下面將以一九四八年赴法的畫家荻須高德及在五○年同樣也是前往法國的作家遠藤周作之旅來說明。日本在五二年四月和約生效前皆在同盟國軍事佔領下(美軍與大英國軍),日本郵船歐洲航線的復航則是在和約生效後不久的五二年六月,因此他們旅行搭乘的是外籍船隻,荻須以英國船,遠藤則搭乘法國船赴法。

荻須高德(Wikimedia Commons)

荻須戰前曾於法國生活,但自日本戰敗後便對外國人感到畏縮,「以現在日本正不斷受到世界各國制裁的局面,雖因別無他法而上船,我也盡量待在艙房內」。身為搭上勝利國家船隻的戰敗國民,他在抵達可倫坡前不被允許上岸。因此,不管是對上海、香港、意外停靠的馬尼拉,又或是對新加坡的印象,皆為荻須無法親自進入當地的產物,然其身為戰敗國民的意識卻是益發強烈。

在上海荻須的第一印象是中國男女衣著看起來都很美觀。本書曾強調過,直到戰前,多數日本旅行者對中國民眾的感覺是髒污或是不潔。然按荻須的說法那是「過去的印象」,「在戰爭以來日本人變得太過污穢的眼中」所見是非常不同的中國人形象。

在馬尼拉,日本乘客(僅有三名)由警官看守。負責荻須的警官用日語說「早安」,並談起在戰爭中遭日本的○○(原文)毆打。在仍能鮮明感受到日本佔領痕跡下,荻須對亦能聽到「和平」「民主」「朋友」這些詞彙而感到喜悅。

荻須高德《食料品店》(Gallery Suiha)

由於航行至印度洋前停靠港都有不少中國人,荻須站在甲板上正想著自己會不會被誤認成中國人時,突然被人以奇怪的日語搭話。荻須僅感到「可以想成是日本人會怒言相向的『喂! 你這傢伙!』式日語迎面撲來,持續了一陣」。經歷過這件事後,在可倫坡首次得以踏上陸地的荻須感觸如下。

說起來至今所經之處,沒有一個地方未遭受長期戰爭波及,日本人仍受異樣眼光看待也是自然。在此地我卻沒有類似感受。/首次抵達許久不見的,未經戰禍的土地。

面對日本在亞洲太平洋戰爭中佔領地的各種作為所引發的報復,荻須的態度可說是相當清醒。

此後荻須在蘇伊士運河及埃及遇上英國帝國統治所引發的緊張局面。他在蘇伊士運河上素描時被船上大副制止,而在亞歷山大港,不僅是日本乘客,其他國籍的乘客亦被禁止登陸。荻須形容此為「現在埃及正處於戰爭中」,半年前由於以色列建國問題,包含埃及的阿拉伯諸國與以色列之間爆發戰爭(第一次中東戰爭),當時仍在持續中。與以色列建國關聯深刻的英國巴勒斯坦政策,在大英帝國崩壞過程中留下了最大的禍根,而體會過日本帝國解體時氣氛的荻須,又在此體驗到大英帝國解體產生的變化。

兩年後的一九○五年秋天,年輕作家遠藤周作出發留學法國。由於搭乘的是法國馬賽號,遠藤在途中還停靠了西貢和紅海的吉布地。荻須在埃及實際感受到歐洲列強帝國統治已到盡頭的氣氛,遠藤則在西貢有所體會。當船駛進西貢河,乘客被告知不可將頭伸出窗外。這是由於印度支拿要求脫離法國統治的獨立戰爭(第一次印度支拿戰爭)自一九四六年末起持續,「反叛軍」不知何時會狙擊法國船隻。到了西貢,持槍男子從街道旁的樹蔭中現身,盤查遠藤等人。

閻連科:遠藤先生,你好嗎?——給遠藤周作的一封信

法國殖民地士兵亦被派遣到亞洲,搭乘馬賽曲號四等艙的遠藤,同船者中大多是將日本戰犯押送到橫濱後要返回印度支拿的黑人士兵,遠藤因為他們都很和善而感到安心。到香港又有中國人上船。「在船的最下層,和中國人、黑人睡在一起,忍著難耐的炎熱靜靜不動也是一種趣味」,多少還能強忍的遠藤在抵達新加坡後也忍不住產生「絕對不會再搭四等艙了。至少得是二等艙,否則別說舒適的旅行,根本不是人類該有的對待」的感想。雖然遠藤能在西貢上岸,但由於香港及馬尼拉、新加坡仍禁止戰敗國日本的國民上岸,即便船隻抵達港口他也只能「不得不待在」四等艙「熱得異常的船艙裡」。

這趟旅程帶給遠藤衝擊最大的,是實際強烈體驗到的種族歧視。回到日本後,遠藤在一九五六年發表〈有色人種與白色人種〉文中記載在船上被白人服務生叫骯髒黃種人,這是他「自出生以來首次因膚色受到侮辱的經驗。就在黃種人的我剛開始栽進白人之中的時候」。對種族歧視的實感,在遠藤目睹西貢白人女性對待越南女性的態度而更加強烈;而旅法期間,市區電車上正要往鄰座位坐下的女性在看到遠藤後便假裝下車移動到隔壁的車廂、火車上聽到年輕士兵談話「黃種人跟黑人一樣醜啊」「總之他們都很野蠻*」,這些經驗更增強了遠藤的感受。文章發表前一年的一九五五年,遠藤以《白色的人》獲得芥川賞,然而潛藏在此作與《黃色的人》中對種族歧視的批判意識,則是在他航向法國的船程中萌芽。

日本新潮文庫版本的《白色的人》與《黃色的人》(白い人・黄色い人)(新潮社)

然而,這並不表示遠藤自身也能擺脫種族歧視。馬賽曲號在停靠馬尼拉時,突然對日本乘客進行檢查。遠藤對此心生不快,尤其認為黑人服務生對日本乘客態度「有失禮貌」,不快感更加強烈。對此,他採取的行動是與一位赴法留學的日本同伴,把那名黑人服務生帶上甲板「好好訓了一頓」。在日記中遠藤寫下「明明是個成年男人,只要我們稍顯強勢便畏縮起來,這是他們的通性」,並附帶「中國人的臉皮變得越來越厚」的感想。而在可倫坡,遠藤注意到當地工作皆由原住民承擔,英國人在後方過著奢豪生活的「全面性壓榨」狀態,另一方面,他也表示「原住民們幾乎都很怠惰,許多人坐在路上茫然地看著人來人往。他們的骯髒更是讓人無話可說」,透露出對當地人的蔑視。在里昂留學期間,遠藤見法國學生表面對黑人學生平等以待,私下卻說黑人天性怠惰,從中感受到「只因身為白人」的優越感而覺得不快,但此時的他亦很難說對黑人或其他亞洲人種全無優越意識。

遠藤周作(讀賣)

在遠藤的日記中,有一節充分表現出這趟帶給他各種經驗的船程性質。在西貢,許多與他同樣搭乘四等艙的印度支那、馬來、中國人乘客上船之際,遠藤寫下以下感想。

種族歧視,如同資本注意階級制度般依然存在。比如在這艘船中,我沒有任何能證明我過去價值之物。/一切皆由艙房的等級來判別。無論多麽愚昧,只要是頭等艙乘客,在船中便可幸福的滿足自尊。四等艙乘客便得承受最大的屈辱。這就是西歐母國與殖民地的關係。

身為乘坐歐洲船隻最下等艙房的有色人種,且又是戰敗國家人民,在懷抱著重重相疊的各種屈辱感中,遠藤航向法國。

《帝國航路:從幕末到帝國,日本走向世界的開化之路》(帝国航路を往く:イギリス植民地と近代日本)

作者|木畑洋一
譯者|蔡傳宜、廖敏淑
出版社|麥田出版
出版日期|2020年12月

【本書內容獲「麥田出版」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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