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襲伊朗使領館 是內塔尼亞胡一次殘酷的政治賭博|專家有話說

撰文:外部來稿(國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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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地時間4月1日,以色列對伊朗駐敘利亞大使館發動空襲,將使館附屬的領事館大樓「夷為平地」,造成7人遇難多人受傷,其中包括一名伊朗伊斯蘭革命衛隊高級指揮官。

對一國主權象徵的駐外大使館建築發動直接打擊,嚴重性遠超過以色列在中東地區國家打擊伊朗代理人武裝的行動。在以巴衝突引發全球強烈輿論聲討、聯合國安理會通過停火決議不久後,以色列為何選在此時空襲伊朗?伊朗又將如何回應升級的挑釁?本就衝突不斷的地區安全局勢會面臨怎樣的影響?

就以上問題,觀察者網專訪了上海外國語大學中東研究所教授、中國中東學會副會長劉中民。

問:與過去對敘利亞的多次空襲相比,這次以色列直接攻擊了伊朗大使館的建築,且造成包括伊朗伊斯蘭革命衛隊高級指揮官在內7人死亡。以色列為何要此時選擇升級局勢?

劉中民:雖然事發地點在敘利亞境內,但這次空襲更多還是體現了以色列同伊朗的衝突,有必要從三個方面來分析事件的背景與起因:

首先是長期性的因素,即以色列同伊朗的長期矛盾,特別是「阿拉伯之春」爆發以來雙方在敘利亞矛盾激化的背景。1979年伊斯蘭革命爆發後,伊朗不再是美國的盟友,反美、反以成為伊斯蘭革命理論的重要組成部分,因此伊朗同以色列的關係開始惡化。但即便如此,兩伊戰爭期間,伊朗、以色列之間依然存在安全上的合作。到內賈德時期(2005年—2013年),由於伊朗的激進政策,特別是伊朗核問題的出現,雙方矛盾不斷加劇。

以色列尤其把伊朗的核開發項目視作威脅,不斷攻擊伊朗國內的目標,包括暗殺科學家、破壞核設施等等。伊朗把這些活動都歸結為以色列所為。

自「阿拉伯之春」與敘利亞危機爆發以來,伊朗在敘利亞的存在不斷增強,包括這次被炸死的是伊斯蘭革命衛隊高級指揮官,也從側面反映出革命衛隊在敘利亞的軍事存在。所以,自「阿拉伯之春」爆發以來,以色列以打擊伊朗目標為由,已經在常態化地對敘利亞發動空襲,不久前也發生過。從長期角度來看,這是以色列同伊朗矛盾不斷激化的產物。

雙方在敘利亞的衝突並不是新鮮的事情,但是這一次空襲的程度更加嚴重,升級到以伊朗駐外大使館作為目標,對伊朗造成的傷害也更加嚴重。

第二是近期因素,也就是新一輪以巴衝突的多點外溢,基本上都與伊朗有關。包括黎巴嫩真主黨、也門胡塞武裝以及敘利亞、伊拉克的什葉派民兵等力量,均以不同的方式對以色列進行打擊。在以色列看來,也門、黎巴嫩、敘利亞和伊拉克方向反以力量的背後主使者都是伊朗。自去年10月7日以來,不管是伊朗代理人勢力同以色列的衝突,還是雙方各自的輿論話語,衝突都在加劇。因此我覺得,以色列是想通過這種方式來打壓伊朗。

2024年1月29日武裝胡塞武裝追隨者在也門薩那舉行的遊行中乘坐一輛貨車,聲援加沙地帶的巴勒斯坦人,並支持胡塞武裝襲擊紅海和亞丁灣的船隻。(Reuters)

第三個方面是以色列面臨內外交困的局勢。聯合國安理會剛剛通過了要求以色列在加沙地帶停火的決議,同時以色列國內爆發了數萬人規模的遊行示威,要求內塔尼亞胡政府停止戰爭、舉行大選,通過與哈馬斯達成協議來儘快解救人質。除了安理會與國際社會的不斷施壓,以色列同美國的矛盾也有所激化。

考慮到國內的反對聲浪,再加上內塔尼亞胡處在剛剛做完手術的狀態,在這種情況下,我認為以色列有通過向伊朗示強來轉移國內外壓力的考慮。以色列政府甚至試圖通過激化與伊朗的矛盾來牽制美國,緊緊地抓住並利用美國和伊朗間的矛盾。

以巴衝突:2024年3月9日,以色列特拉維夫民眾抗議,不滿總理內塔尼亞胡(Benjamin Netanyahu)處理人質事件的手法。(Reuters)

問:以色列國防軍4月1日宣佈,一架從伊拉克發射的無人機擊中了以色列埃拉特海軍基地,但是沒有造成傷亡。有說法稱這是伊拉克的民兵武裝所為,且差一點命中以色列的護衛艦。您覺得以色列的空襲同前一天的這起事件關聯大嗎?

劉中民:最近類似的襲擊報道有很多,伊拉克的親伊朗什葉派民兵組織「人民動員力量」多次發射無人機襲擾以色列目標,黎巴嫩的真主黨同以色列的衝突也在升級。

從戰術層面來說,以色列是專門挑選了時機。在聯合國安理會通過要求停火的決議後,儘管以軍還沒有停止在加沙的軍事行動,但其總體上的行動節奏已經放緩與降級。分析認為,面對聯合國安理會關於在齋戒月期間停火的要求,以色列可能考慮等到5月份對加沙南部的拉法發動新一輪、也是最後一次軍事進攻。在目前的節骨眼上,以色列正好通過停火騰出手,加強對北部方向的打擊力度。比如這段時間以軍對真主黨的打擊,給後者造成了比較大的傷亡。

某種程度來說,以色列情報部門確實比較準確地掌握了關於伊朗伊斯蘭革命衛隊高官在敘利亞活動的情報,並視其為對以色列的安全威脅。所以,以色列通過這次空襲來進一步放大自身同伊朗的矛盾,同時刺激伊朗同美國之間的矛盾,就會一定程度上減輕以色列在加沙問題上承受的壓力。

以巴戰爭:2024年4月2日,加沙希法醫院(Al Shifa Hospital)經過以軍兩星期圍攻後,醫院建築嚴重受損。 (Reuters)

問:這次在空襲中喪生的伊朗伊斯蘭革命衛隊扎赫迪(Mohammad Reza Zahedi)准將是繼蘇萊曼尼之後,又一位在外國土地上遇刺的「聖城旅」高級軍官。而駐外大使館代表本國主權,對大使館的攻擊明顯有強烈的主權侵犯意味。您認為伊朗會如何回應這次事件?

劉中民:從伊朗外交部宣佈「保留反制權利」的聲明來看,伊朗方面目前的整體反應比較克制。這種反應需要放在近年來伊朗同以色列、美國博弈的整體行為模式下理解。

首先,伊朗在安全保衛問題上確實存在短板,近10多年來已經多次吃虧,比如2020年蘇萊曼尼遇刺,包括國內遭受的各種暗殺、破壞活動等等。甚至這也不是伊朗人員第一次在敘利亞遭到以色列空襲了。前不久就有伊朗軍方人士在以色列對敘利亞目標的空襲中被炸死。面對此類襲擊,伊朗在外交和國內的民意動員方面做了不少工作。至於會不會直接對以色列開展以牙還牙的報復手段,我想伊朗還是處於不利的局勢,更多會傾向於通過代理人武裝進行報復。

事實上,伊朗對眾多區域內的代理人武裝勢力的影響力也是程度不等。應該說,伊朗對黎巴嫩的真主黨武裝影響力最大,然後是伊拉克境內的什葉派力量。伊拉克的什葉派中既有親伊朗勢力,也有反伊朗的力量,伊朗無法完全搞定。也門的胡塞武裝同伊朗有一定聯繫,但在意識形態上並不完全認同伊朗的做法,維持了相當大的獨立性。

我認為伊朗目前面對的一個矛盾與困境在於,伊斯蘭革命理論中提出了反美、反以的理念框架,使得他們無法放棄同以色列、美國的對抗,其做法就是在中東地區扶持代理人力量,並藉助以巴衝突等地區熱點問題進行反美、反以活動。

這些代理人力量確實能給以色列造成比較大的麻煩,然而,當面對以色列「定點清除」式的精準空襲時,伊朗做出對等報復的能力是相對有限的。在外交上,伊朗培養地區反美、反以力量的做法反過來給了以色列一定的口實。以色列方面堅稱,雖然他們的目標是伊朗的駐外大使館,但那裏實際上是伊朗伊斯蘭革命衛隊高官的藏身地。

長期以來,伊朗在地區其它國家培養了不少代理人力量,但並不能完全掌控這些力量,更談不上輸出革命取得成功。同時,伊朗自核問題升温以來長期遭到美國制裁,面臨很大的壓力。所以,伊朗基本上還是選擇了利用代理人進行襲擾的方式,而不是直接同以色列、美國爆發衝突。

圖為2024年2月17日,伊朗防長阿什蒂亞尼(Mohammad Reza Ashtiani)在德克蘭舉行的兵器展示活動上,走往一枚伊朗製的導彈。(Reuters)

問:考慮到美國的國內政治周期,拜登政府同內塔尼亞胡政府在以巴衝突上的分歧日漸擴大。您認為美國會如何處理這次空襲的影響?美國會按照以色列的設想,被「推進」同伊朗的矛盾衝突中嗎?

劉中民:這個問題涉及到美國同以色列的博弈。以色列之所以敢於大膽發動襲擊,正是在於以巴衝突爆發以來,通過觀察地區力量對以色列軍事行動的反應,它已經得到了一個相對準確的測試結果。

儘管地區國家在外交輿論上反對以色列,不斷加劇以色列面臨的外交孤立,然而,不管是地區阿拉伯國家也好,土耳其也好,伊朗也好,並沒有形成一個統一的反以戰線,難以對以色列構成實質性威脅。包括那些同以色列建交的阿拉伯國家,也沒有與以色列斷交。以色列認定,除了伊朗以外,中東地區的其它力量不會直接同以色列對抗。

圖為2023年10月18日,以色列特拉維夫,美國總統拜登訪問以色列並擁抱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

此外,以色列也看到了美國在大選年的兩難,拜登政府既不能放棄對以色列的支持,又要照顧國內的左翼人士、阿拉伯裔選民。美國最近在聯合國安理會決議投下棄權票,就是試圖維持一種相對平衡。

應該講,以色列的這次空襲給美國出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難題,美國有可能採取預防性措施,不排除在軍事層面做一定調整,防範以色列同伊朗衝突的升級。此外,美國也可能會同以色列進行協商。但是總的來說,現在內塔尼亞胡和拜登都面臨強烈的國內政治需求,內塔尼亞胡需要靠這場戰爭來延續政治生命,賭一把自己的政治命運;拜登則是需要在大選前平衡方方面面的訴求。

恐怕最近一段時期內,美國同以色列的矛盾分歧還會進一步凸顯,但是雙方不會徹底撕破臉,還是要協調與平衡。這就是美以關係的結構性特點。

4月1日,以色列極端正統猶太教民眾上街堵路,要求政府繼續豁免他們的兵役。(Reuters)

問:可否理解為,以色列政府已經陷入一場「政治戰」,維持戰爭、轉移矛盾這件事本身成為了目的?以色列在加沙發動軍事行動時設立的目標,還有可能實現嗎?

劉中民:我認為,內塔尼亞胡現在已經走到了一個無法回頭的地步,過去半年來,這一點是看得比較清楚的。

以色列政府不顧國際社會的壓力,一意孤行地推進在加沙的軍事行動,目標是徹底消滅哈馬斯、拯救人質、令加沙無法再對以色列構成安全威脅。戰爭打了半年了,這三個目標還是沒有實現。之前採訪時說過,以色列通過談判和哈馬斯簽署停火協議解救了部分人質,但剩下的人質依然無法靠軍事手段解救。消滅哈馬斯這件事也很難說,連以色列方面的評估也認為,哈馬斯現在仍然具有上萬人的力量。

至於加沙地帶的戰後安排,阿拉伯國家聯盟不願意接手加沙,以色列又不相信巴勒斯坦民族權力機構的能力,它自己也不願意重新佔領加沙。

以色列特拉維夫民眾2024年3月30日示威,抗議內塔尼亞胡政府(Reuters)

隨着以巴衝突的長期化,現在應該講,形勢是朝越來越不利於內塔尼亞胡的方向發展,尤其是以色列的國內政治矛盾。以前的抗議遊行往往相對零星,要麼是上百人、上千人;最近的遊行已經是上萬人的規模,甚至有媒體報道高達10萬人。反對派要求結束同哈馬斯的衝突、通過雙方達成協議來解救人質。

對內塔尼亞胡來說,他要通過這場戰爭來保住顏面,在戰爭持續的過程中儘可能地延續政治生命。但如果發動戰爭的目標達不到,那麼當戰爭最終結束,以色列舉行大選時,內塔尼亞胡恐怕很難成為以色列民眾的選擇。所以,內塔尼亞胡某種程度上在進行一場殘酷的政治賭博。以色列對伊朗駐敘利亞大使館的轟炸也是這種賭博的一部分。

本文轉載自觀察者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