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家有話說】從鄧小平到習近平 「龍象之爭」魔咒怎麼破

撰文:吳婷 蕭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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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到印度,很多中國人第一反應可能是印度電影,以及令人瞠目的貧民窟。作為中國的鄰國,人口數量與中國相當,且經濟已然超過英法,僅屈尊於美中日德之後,印度未來的潛力不容低估。
中印之間,在歷史上有過短暫的戰爭,在現實中又困於邊界問題以及不間斷的邊境對峙,所以始終很難掙脱掉「龍象之爭」的枷鎖。習近平和莫迪,這兩位強勢領導人,能否打破中印「龍象之爭」的魔咒,共同締造「亞洲世紀」?
01記者就此採訪了復旦大學印度問題專家、國際問題研究院研究員林民旺,以下為訪談實錄。

01:習近平上月訪問印度,是繼武漢會晤之後的又一次中印領導人非正式會晤。雖然是非正式會晤,但其實質意義可能高於正式會晤。莫迪稱「金奈願景」將成為中印關係新時代的開始。從此前的「武漢精神」到今次的「金奈願景」,您怎麼解讀「中印關係新時代的開始」?

林民旺:莫迪喜歡用「新開始」這樣的詞彙,實際上無論在內政還是外交政策上,他經常說是一個新的開始。他的心態好像是,印度從他執政後就開始站起來了,或者強起來了,好像才成為真正的世界大國。這樣的「開始」對中印關係來說,有積極的一面。但當下還沒法說是一個完全新時代的開始,但可以肯定的是,確實在兩國關係中有一些新的因素,新的發展趨勢和新的增長點。

01:您提到了莫迪的心態問題,其實如同您不久前在《人民日報》海外版旗下節目「俠客島」刊發的文章中所講,「這次訪問不乏對困難的排除,對成熟外交心態的重塑」。
提到中印關係,很多人的第一反應都是「龍象之爭」,比如邊境對峙、西藏問題,以及印巴衝突中的中國如何站隊等等。但其實就習近平和莫迪這次會面來看,已經能看出雙方心態層面的變化與調整,可算是中印兩國領導人對彼此超級大國的一次確認。

林民旺:是的,2018年首次非正式會晤能夠在武漢順利舉行,一定意義上來說是雙方對彼此的國際地位的認可,而且這些認可裏更重要是中國對印度大國角色和國際地位的認可。

為什麼我在俠客島那樣講?我們對印度的外交,經過這些年的打交道和摸索,尤其是跟莫迪政府打交道中,了解他的一些基本行為方式。莫迪其實還是奉行左右逢源的平衡外交,不要指望印度外交能夠完全按照中國的戰略意圖,或者完全符合中國的戰略需要,只能說取印度跟中國有相同利益的地方合作,同時保留彼此分歧,進行求同存異的外交。

為什麼這麼說?這次訪問很明顯可以看到,期間經歷了很多困難,雙方最終還是確認了要舉行第二次會晤。第二次會晤結束的時候,兩國領導人認為非正式會晤的形式很好,要繼續下去,明年還要繼續舉行,實際上也肯定了非正式會晤的積極性。

從這個意義上講,兩國領導人對雙邊關係有了一個更加清晰的把握,處理方式也更成熟,這就是求同存異的外交。

中印之間可以進行符合彼此利益的合作,保留彼此分歧,進行求同存異的外交。(Getty)

01:求同存異某種程度上就是成熟外交心態重塑的前提。

林民旺:如果我們往幾年前看的話,中印關係起起伏伏的特別厲害,2013、2014、2015年感覺好像中印關係即將進入到非常好的發展階段,但是2016矛盾不斷,2017很快進入到洞朗對峙,這就說明過去數年雙方對彼此的預期都有不太現實的地方,現在比較成熟的原因在於能理解雙方的困難和分歧所在,也能比較平衡的看待彼此。

01:中國在處理同周邊其他國家關係時的經驗,有沒有中印可以借鑒與參考的對象?比如說中俄關係,原來中俄兩個大國的關係 也是起伏得很厲害,但今天來看, 似乎已經是相對平穩,兩國領導人之間的戰略互信也足夠紮實。

林民旺:中俄關係和中印關係有相似的地方,也有差異的地方。俄羅斯面臨的戰略環境和印度的戰略環境不太一樣,印度的戰略環境要遠遠好於俄羅斯的戰略環境。但是這兩個國家有一點比較相似,就是他們都有自己很強的勢力範圍的概念。

俄羅斯的勢力範圍主要還是前蘇聯空間,原來蘇聯解體出去的地方,他不希望這些國家加入到西方的陣營,成為北約的成員國,或成為歐盟的成員國,所以大概前蘇聯空間就是俄羅斯給自己外交劃下的底線。對於印度來說,也是一樣的,南亞是它的地盤,所以其他大國進入的話,印度都很提防和敵視。

俄羅斯好的一點是,對後蘇聯空間的心態更開放,而且它對於中國經濟進入這些地區沒有完全排斥,或者一定意義上他覺得中國經濟影響進入到這些地方,在這些地方有更大的經濟影響力,對俄羅斯來說並不是一個零和博弈。但是印度還沒有適應中國經濟影響力進入到南亞的現實,印度相對而言還是比較消極的。

所以中印跟中俄關係相比,印度還需要更長時間去調整,然後適應中國經濟崛起的現狀,中國經濟崛起後自然地對外拓展影響力的客觀現實。

01:這次習近平訪問印度之後,很多聲音也在討論關於亞洲世紀的話題。回顧歷史,鄧小平在1980年代曾說,作為世界上體量最大的兩個發展中國家,「只有中印兩國都發展起來了,才會有真正的『亞洲世紀』」;印度首任總理尼赫魯也提出「亞洲復興」,明確稱「只有中印共同崛起,才是真正亞洲世紀的到來。」
在您看來,歷史恩怨和現實糾葛不斷的中印,能否實現「共同崛起」?亞洲世紀或者亞洲復興意味着什麼?文化或者文明,在亞洲復興中,扮演着怎樣的角色?

林民旺:關於亞洲世紀,中印領導人都說過。印度1947年建國,中國1949年建國,中印1950年建交,兩國領導人那個時候談亞洲世紀,但是理解的差異也是很明顯的。

印度談的「亞洲世紀」,更多是印度領導下的亞洲世紀,為什麼呢?整體而言,印度那個時候的戰略環境是比較好的,亞洲復興實際上意味着印度要在亞洲牽頭,當領頭羊的角色。到了今天,中國更多地談亞洲世紀,而印度談的就實際上很少了,這裏就有心理落差的問題。印度現在談亞洲,更多是談多極亞洲,也就是說亞洲要有多個力量來適度平衡中國。而要想平衡中國,憑印度或者日本肯定做不到,只能加上美國,也才可能形成多極的亞洲。

為什麼中國現在談得多?因為中國現在的經濟總量,如果只從GDP上來說的話,已經超過了東亞所有國家的總和,中國毫無疑問是亞洲的經濟領頭羊,這是當前亞洲國際政治的現實。

但現實之外,一個關鍵的問題是,在中國領頭的情況下,能不能團結起來亞洲其他國家共同建設真正的亞洲世紀?這個問題背後還有一個隱含的問題,那就是很多國家已經適應了美國在亞洲長期存在的現實,美國在亞洲有很多盟友,韓國、日本、菲律賓、泰國,還有準盟友新加坡等等,這些國家已經習慣了美國在亞洲當老大的現實。過去美國提供安全保障和地區秩序的保障。現在中國崛起了,會否成為一個合格的可信賴的亞洲領導者,亞洲很多國家是有擔憂的,他們還在繼續觀察中國。

所以亞洲世紀是一個很好的亞洲夢,但要實現確實比較困難。

至於你說的文明和文化,以及這次訪問提出「中印兩個古老文明的復興」,為什麼要聚焦文明?因為印度跟中國很相似,都是文明古國,這就是亞洲文明古國跟美國等國的區別,也就是中國為什麼要搞亞洲文明對話的原因所在。

具體到習近平這次訪問,談中印文明對話,更重要一點是希望從文明當中吸取智慧,從文明當中發現彼此共同的地方,為現實的政治經濟的合作服務。

01:就您所接觸的印度學界和政界的人,他們對中國存在的最大擔憂是什麼?

林民旺:最大的擔憂就是戰略上、安全上的擔憂,中國經濟崛起對他們來說當然是好事,因為中國經濟崛起也帶動了印度經濟發展,實際上給印度提供了一個經濟發展的戰略機遇期,很多國家也搭上了中國發展的快車。

但另一方面,他們擔心,一旦中國成為亞洲的老大,一旦印度對中國形成更大的經濟依賴,中國會不會把這種經濟依賴轉換成政治上的強制力,中國會不會打破一些既定規則,是不是能夠戰略自我限制和克制,讓他們對於中國未來的方向更有確定感。

01:您覺得中國在與印度處理關係時,哪些做法在某種程度上加劇了印度的這種不確定感?中國自身有什麼需要反思的地方?

林民旺:實際上印度到現在還沒有適應中國崛起這個基本現實,雖然1962年有短暫的中印邊界戰爭,但印度打心底裏也沒覺得中國比自己強很多。20多年前印度人還經常開玩笑說,上海要好好努力了,再不努力就要被孟買甩開幾條街了。講這個是想說明,印度對自己是很有信心的。

但今天這樣的世界,確實讓印度意識到了這是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印度的戰略環境已經變化,特別是中美貿易戰讓很多印度人真正認為中國是世界第二,只有中國有這麼大決心和毅力可以和美國進行周旋。因此印度在逐步適應中國已經崛起的事實。

至於你說的中國目前的做法,其實中國無論怎麼做,都會引起印度的擔憂,只能儘可能緩解,比如更多外交上的溝通和透明度等等,但戰略擔憂的絕對化解是不可能的。如果這個都能化解,那就不叫國際政治了。

01:很同意您的分析,而且在這種「不可完全化解的戰略擔憂」裏,還有很多中印之外的第三方變量和因素,譬如美國。尤其是自美國推出「印太戰略」,更是讓印度在大國博弈中的戰略重要性不斷提升。
印度向美國借力的姿態,除了用來孤立和施壓巴基斯坦外,對中印關係也構成了一定考驗。在中印關係進入「新時代」的關頭,特朗普的外交之變,或者說美國的因素,會在多大程度上影響兩國關係的實質走向?

林民旺:美國對印度的政策,其實也分兩個層面,一個是政府層面,一個是官僚層面。特朗普政府給印美關係注入了大量不確定性,特朗普一會批評印度,一會又表揚印度,所以對印度來說真的搞不清特朗普的策略,特朗普又這麼重經濟層面的利益,戰略層面對印度又不是特別重視,這是特朗普政府層面的表現。特朗普上台這麼久,印度政府一度非常希望特朗普能夠訪問印度,但是到現在為止特朗普都沒有訪問。

但是,對美國的政治精英和一些官僚機構來說,比如情報機構,還有國務院等等這些官僚層面,他們實際上非常清楚,對印度一定要戰略上看重,不要計較小節和小利,這是外交中很明確的一點。

特朗普現在的一些做法和政策,從一定意義上對中國也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