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富汗:難逃大國角力的「帝國墳場」|地理看世界

撰文:周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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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28日,美國和塔利班的和平協定在猜忌、懷疑和不斷升級的暴力中迎來了一周年,塔利班方指責新一屆美國政府不願履行5月1日之前全面撤軍的協議,因此發起更猛烈的攻擊,而美方則反駁如塔利班暴力活動若不減少、與阿富汗政府的和談不取得進展,就不會倉促撤軍。這不僅令人擔心,一旦美軍繼續停留,阿富汗內部和談更或會脫軌,繼而重燃全面戰爭。

阿富汗已闊別穩定太久了,在經歷了19至20世紀三次英阿戰爭、1979年至1989年蘇聯入侵和美國2001年至今的反恐干預,該國早已千瘡百孔。為什麼它屢屢被大國入侵?而國家重建又為何如此舉步維艱?這可能與其地形及地理位置有關。德國19世紀著名地理學家拉采爾(Friedrich Ratzel)曾感慨,「地理環境以盲目的殘酷性統治着人類的命運。」這句話儘管偏頗,但套用在阿富汗身上卻並不誇張。

地緣位置屢淪大國角力場

先從地理位置說起,阿富汗位於南亞、中東和中亞的匯合之地,被稱為「亞歐大陸的心臟」,從古至近代一直屬於要塞,它是阿拉伯帝國、蒙古人試圖佔領南亞次大陸的必經之路,也是絲綢之路的重要一環,因此歷史上不斷被各色勢力佔有,直到1747年才成立起阿富汗這個國家,但繼續不幸地多次卡在大國角力的關鍵地帶。在18至19世紀,沙俄與英國正在中亞地區上演大博弈(The Great Game),阿富汗正好夾在沙俄的中亞保護國與英屬印度之間,英國當心沙俄有意吞併阿富汗繼而染指英屬印度,因此先下手為強,發起1839年第一次英阿戰爭。

此後英國強行劃定阿富汗國界線,不僅將該國封鎖在貧瘠的群山之間、斷絕其重回18世紀鼎盛期間南臨阿拉伯海的念想,更將阿富汗第一大種族普什圖族(Pashtun)聚居的白沙瓦(Peshawar)劃給英屬印度(後隨印巴分治歸於巴基斯坦),為巴阿關係埋下悲劇的伏筆。

英國給阿富汗劃定的國界線將其主體民族普什圖族分割開來。(HK01製作)

在二戰後,阿富汗雖擺脫英國控制,卻仍被夾在兩大勢力之間,即美國和蘇聯。該國北面是蘇聯的中亞衛星國塔吉克和土庫曼,東面的伊朗和西南面的巴基斯坦則屬美國的盟友。阿富汗若倒向蘇聯便能助對方進一步南下,離不凍港更進一步;如倒向美國,則能幫助對方連起中東的巴格達條約組織(後改名為中央條約組織)和東南亞條約組織兩個親美的軍事同盟。因此美蘇都將阿富汗視為地緣政治的重要一環,在50年代至70年代對其爭先拉攏,例如該國水源稀缺,美國便殷勤地承包了赫爾曼德谷水壩工程;該國山區眾多交通不便,蘇聯便援建了聯通南北的薩朗隧道。

阿富汗被蘇聯入侵,皆因其地理位置被夾在美蘇陣營之間。(HK01製作)

因其重要地緣位置,阿富汗雖在美蘇角力中得到了一時的好處和穩定,但最終也因此滑向戰爭深淵。在70年代後期,一批留蘇青年推翻了當權者,但信奉無神論的政府引起農村穆斯林的反撲,蘇聯1979年趕緊出手相助。但美國在因伊朗同年革命失去這一盟友後,自然不會坐視阿富汗也落入敵營,因此通過巴基斯坦向該國各色民兵組織提供資金武器,大批從其他穆斯林國家趕來的「聖戰者」也加入了抗蘇陣營,將這場蘇聯原以為的閃電戰拖成10年持久戰。

蘇聯終在1989年撤軍,但抗蘇遺留下的各色軍閥立刻開啟混亂內戰。此前說過,因英國隨意劃分國界線,巴基斯坦的白沙瓦聚集着渴望回歸本族的普什圖人,為防止這股分離勢力壯大,該國因此計劃扶持一個聽話的新政府上位,並最終選擇了激進宗教組織塔利班。就這樣,直到1994年都還默默無聞的塔利班,在巴基斯坦資助下於1996年征服了喀布爾,開啟了按嚴苛教法統治但大體和平的政權。

但從他國而來、浴血戰鬥過的「聖戰者」還難以回歸正常生活,沙特富商之子本·拉登便組建了「基地組織」,與之關係友好的阿富汗成了其訓練大本營。在震驚世界的9.11事件後,拉登逃至阿富汗群山之間,塔利班因不願交出穆斯林兄弟而被美國迅速出兵推翻。但美國既無法將塔利班消滅殆盡,又未能協助新政府有效推進國家重建,只是再次打亂了阿富汗的進程,使自身軍隊和該國一道陷入長達廿年的戰爭泥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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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形造就「帝國的墳場」

如果說英阿戰爭只是以英國強訂的國界線束縛了阿富汗的發展潛力,蘇聯10年入侵和美國20年反恐戰爭,則是徹底撕裂了阿富汗的社會肌理、毒化了其精神面貌。而這兩場戰爭為何如此曠日持久、阿富汗自2004年第一次選舉以來又為何遲遲無法修復國家,都離不開該國的地形地貌。

阿富汗可能是世界上最適合打游擊戰的國家之一,一道巨大的興都庫什山脈橫貫東西,將阿富汗三分為北部平原、中部山區和南部高原,其中中部山區佔到全國面積三分之二,這片地勢複雜的崇山峻嶺便是英軍、蘇軍和美軍的折戟之處。熟悉地形的阿富汗部落民兵可以隨時拿槍上戰場發動小規模突擊、形勢不對就四處逃散,雖然貧瘠山地缺乏茂密森林可以藏身,但石灰岩為主的山體擁有眾多溶洞可供隱匿,因缺乏水源而打造的地下坎兒井也是完美避難所。而裝備優良的外國軍隊無法發揮優勢,只能迷失於無止盡的捉迷藏之中。

阿富汗被興都庫什山脈橫穿,中部三分之二面積的國土都是山區。(維基百科公共領域)

另外,阿富汗缺乏水油資源且氣候乾旱,可耕地面積不到全國面積12%,農業產量低下且工業薄弱,複雜的地形又難以修建鐵路,這使得入侵者很難在當地建立補給線、達到「以戰養戰」的目的,而只能消耗本國資源。例如蘇聯就嚴重依賴自身為阿富汗援建的薩朗隧道做為補給線,但薩朗隧道北口所處的潘杰希爾山谷(Panjshir Valley)狹長險峻,周圍山峰迭起,當地民兵組織常埋伏偷襲,蘇聯九次嘗試攻下該地都未能成功,最終這也成了不斷消耗蘇聯資源的「死亡之地」。

如此難以攻下的地形固然能使阿富汗成為「帝國的墳場」,但也大大拖長了戰爭的進程,使阿富汗自身也付出了巨大代價。《無規則遊戲:阿富汗屢被中斷的歷史》(Games without rules:the often interrupted history of Afghanistan)一書便指出,蘇聯在阿富汗埋下的大量地雷使當地人無力重拾葡萄、堅果種植,而訴諸於適合貧瘠土地和無需大面積農田的鴉片,使阿富汗在上世紀90年代便超過「金三角地區」成為亞洲毒品中樞,侵蝕民眾精神和工農業發展能力,也成為塔利班的滾滾財源;常年作戰的各類民兵成員(尤其是妻離子散者)因內心充滿仇恨很難放下槍來,美國時不時的錯誤轟炸平民、塔利班的不時襲擊更是不斷地製造新的血仇……

群山帶來的部落化心態阻礙和談

阻礙阿富汗重建的另一大主要原因,還是源於該國群山造就的部落化心態。由於千百年來各地難以互聯互通,散落在群山之間的各個村莊宛如一個個「獨立共和國」,擁有武裝、毛拉(神職人員),族長是最高話事人。事實上,該國從未成功建立起一個強大的中央政府,總統或國王的影響力往往只能輻射到自己人掌控的大城市。阿富汗諺語「院子里的一條好狗,比首都的好國王更有用」,就充分體現了這點。

在這樣一個歷史上缺乏有力集權機構和國家意識的國家,很難在戰亂後迅速搭建其一套具有廣泛動員力的權力機構,尤其是在經歷了長久戰亂後,許多民眾會更加依賴自己部落的軍閥所提供的安全網絡。自2004年以來組建的中央政府,既不能在軍事上「解放」塔利班佔領區,也尚未凝聚全國人心,自然也無法大刀闊斧推進國家重建項目。

而各自聚居的各民族長期敵對心態,更阻礙了塔利班和政府和談。因為塔利班由該國第一大民族、佔四成人口的普什圖人組成,在蘇聯入侵之前,普什圖人長期把持中央權力,並自視是該國唯一正當的領導人,聚集在北方的塔吉克人和烏茲別克人等少數民族被邊緣化,中部的哈扎拉人更因信仰伊斯蘭教什葉派而非其他阿富汗人信仰的遜尼派被多次迫害,而秉持激烈普什圖優先主義、曾在1998年對哈扎拉人實行大屠殺的塔利班自然讓少數民族頗為警惕。

阿富汗不同民族分布圖,南部以普什圖人為主,北部以烏茲別克和塔吉克為主。(維基共享資源)

事實上,塔利班在普什圖人為主的南方生生不息,也有同族民眾抵抗少數民族統治之意。雖然阿富汗歷屆總統都為普什圖人,但由於美國在打擊塔利班時大力支持少數民族為主的「北方聯盟」軍閥,如今也是「北方聯盟」掌握了大部分軍警權力,兩者要達成權力共享並非易事。如果雙方無法跳出部族優先的敵對心態、就實行寬容的民族政策達成共識,和談前景並不樂觀。更別說拜登政府可能撤回撤軍計劃,為和談增添新的變數。

阿富汗何時才能擺脫因地理位置而引來數次戰爭的悲慘過往,又跳出多山地形帶來的狹隘部落心態,迎來和平與穩定?恐怕一切都還是未知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