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色列為何對獨霸耶路撒冷如此執着?|地理看世界

撰文:周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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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爆發了2014年以來的最大衝突,哈馬斯與以色列軍方飛彈與空襲接連交互攻擊,無辜平民死傷無日無之,終日活在惶恐之中,而以色列各地猶太與巴勒斯坦人爆發街頭毆鬥,以色列總統更警告有內戰危機。

雖然衝突的直接原因似乎是以色列當局對齋戒月伊斯蘭活動的限制,以至警方不顧「褻瀆神明」之嫌而闖入伊斯蘭第三聖所阿克薩清真寺(Al-Aqsa Mosque)攻擊示威人群,可是此番腥風血雨的背景也與以色列在其違反國際法佔據的東耶路撒冷的地權之爭有關。

此前,以色列地區法院裁定一個東耶路撒冷社區的12個巴勒斯坦家庭必須搬離其住址,而上周初最高法院判案之期迫近,巴勒斯坦人示威抗議不斷,有猶太民眾則「未判先行」,在極右議員「陣前打氣」之下先行佔領該區部份巴人住屋,甚至疑似得到警方保護,為古城中原本已經戰雲密佈的氣氛「火上加油」。

雖然聖殿山周邊衝突大爆之後,內塔尼亞胡當局向最高法院申請押後判決,不過人們都知道「迫遷」只是時間問題。內塔尼亞胡也毫不掩飾地稱「耶路撒冷是以色列的首都,正如每個國家會在首都建設一樣,我們也有權力在耶路撒冷建設。這是我們一直以來所進行的事業,並會堅持下去」。

伊斯蘭教的第三聖寺阿克薩清真寺宛如戰場。(美聯社)

這樣的強制搬離事件其實一直陸續有發生,該國1970年就通過立法,保障在1948年第一次以阿戰爭前於東耶倫撒冷有地產的猶太人可重獲土地,但成百上千萬流離失所的巴勒斯坦人卻沒這個權利,毫不意外,每次驅離令都會引發激烈的房屋保衛戰。這一次,自齋戒月以來的種種零星衝突、警方暴力與被視為不公的執法,再加上以色列民族主義者5月11日遊行慶祝1967年的六日戰爭「奪回」東耶路撒冷,高呼「阿拉伯人去死」等口號,原本早鋪墊齊備的「乾柴」就點起了「烈火」,一發不可收拾。

即使軍備先進的以色列應付哈馬斯的火箭攻擊不在話下,然而低級的炮火攻擊,加上街頭種族衝突四起,已足夠使連日走避防空洞的以色列人人心惶惶。何以以內塔尼亞胡為代表的以色列領袖,長久以來都不惜付出戰火的代價,堅持獨霸耶路撒冷,而不願接受國際法的妥協,以換取可能的和平呢?

此中卻有一個地理故事。

兵家必爭之地

縱觀如今以巴所在的這塊土地,該地為三洲(亞非歐)兩海(地中海及紅海)交匯通衢之處,註定是兵家必爭之地,也決定了這塊土地屢經入侵、頻頻易手的命運。它同時又是古老的古埃及和美索不達米亞文明、稍後的希臘羅馬文明和更晚些的阿拉伯文明所接觸碰撞的中心地帶,因此毫不意外地成為了各種文化、理念和信仰薈萃之地。

而耶路撒冷在此地中的關鍵地位又尤其突出。如今的以巴疆域大致可分為四個區域:西部近地中海的肥沃平原、中央山脈、東部約旦河谷以及南部沙漠。其中沿海平原是歷史上來往商人和侵略者的必經之道、河谷易攻難守、沙漠不宜人居,便只剩中央山脈適合建立政治中心。中央山脈北部的撒瑪利亞山區(Samaria Hill)地勢相較舒緩宜人,高度鮮少超過900米,梯田密佈。南部的猶地亞山脈(Judaean Hills)則更險峻些,平均高度達到900米,多峽谷大石,適合建起要塞。

以色列與巴勒斯坦地勢圖,可見西部沿海平原、中部中央山脈、東部河谷的分野。(Wiki Commons)

耶路撒冷正是坐落於猶地亞山脈的一個山頭,且正好是其被群山包圍,三面陡峭,溪水環繞。早在希伯來人到來之前,當地的耶布斯人(Jebusite)就已建起城牆,打造出了一個要塞。聖經《撒母耳記下》中形容耶布斯人甚至吹噓只要瞎子和瘸子就能守住此地。

然而,為何希伯來人,以至後來的猶太人會將此處當成永遠屬於他們的家園?

大衛王定都耶路撒冷都城時的還原圖,可見被溪水和山谷環繞,易守難攻。(來源:Christian Life Ministry)

上帝的「應許之地」

其實,猶太人的祖先希伯來人本在阿拉伯半島過遊牧生活,後在公元前1500年左右入侵了這塊算得上富饒的「迦南美地」(Canaan)。實際上,「希伯來」(Hebrew)字面上也有「渡(幼發拉底)河而來的人」之意。不過由於之後遇上饑荒,希伯來人遷移到尼羅河三角洲去放牧,但受到古埃及壓迫,最後在公元前13世紀逃回迦南。

此時,驍勇好戰的「海上民族」非利士人(Philistine)也想將這塊地方據為己有,雙方爭鬥良久,直到以色列真正意義上的開國君主大衛王在公元前10世紀擊退非利士人、統一了12支部,才終於建起統一的希伯來國家,結束了這個民族多個世紀的流浪。

橘黃色區域為大衛王統一的疆界,(大英百科全書)

以猶太教視角出發的話,這意味着猶太先祖亞伯拉罕在摩利亞山(即聖殿山)上準備為神祭獻次子後,終於得到上帝承諾他的「應許之地」。而大衛王定都耶路撒冷的決定,也確立了這座城市對於猶太人的神聖地位。

在奪得包括摩利亞山在內的耶路撒冷一帶後,大衛王將以色列人最珍視的「約櫃」(傳說中上帝與以色列簽訂的契約)運至此處,其繼任者所羅門建造了第一聖殿,摩利亞山從此成為至聖的聖殿山,奠定了該地對猶太教的至高地位。其地位之高從《舊約》共提到耶路撒冷和錫安(即耶路撒冷的別稱)逾800次就可看出。毫不意外,這座神聖之城也成了猶太人此後兩千多年在外流散時的心之所向,而「錫安」也逐漸也演變為猶太復國主義的代名詞。

復國主義運動的燈塔

不過,一個統一的希伯來王國只是曇花一現,由於該地地形較為狹長、地理複雜多樣,不同地區民眾的生活和耕作方式大為不同,對中央集權構成很大阻礙,更別說各方勢力都對這一交通要道虎視眈眈。

在所羅門於公元前930年去世後,王國迅速分裂,後相繼被來自東方的新亞述帝國、古巴比倫帝國和波斯帝國,以及從西方而來的馬其頓王國和古羅馬帝國等輪流入侵,期間猶太人一度被強制遷移囚禁、耶路撒冷兩度被付之一炬,聖殿也只剩下一堵西墻可以憑吊。

儘管猶太人一直見縫插針試圖重新建國,並在古羅馬帝國期間二度起義反抗,但最後還是被大肆鎮壓,當局在135年甚至禁止猶太人進入耶路撒冷,更為抹除其影響力將猶太行省改名為巴勒斯坦(即非利士人之地),這使猶太人成了一個無家可歸的民族,只能流散至世界各地。

他們有的前往東歐和北歐,成了阿什肯納茲猶太人(Ashkenazi Jews),在十字軍東征和納粹德國期間都遭到殘忍迫害;有的前往伊比利亞半島成了塞法迪猶太人(Sephardi Jews),在15世紀因拒絕皈依天主教被驅逐出去;有的居於中東、中亞和高加索,成了米茲拉希猶太人(Mizrahi Jews,即東方猶太人)……而無論流落何地,歧視和排斥都如影隨形,他們成了永恆的局外人。

猶太人流散分布圖,紅色箭頭為公元前8世紀被亞述王國入侵之後流散方向,紫色箭頭為前6世紀被古巴比倫入侵後的流散方向,黃色箭頭為被古羅馬帝國135年壓制後的流散走向。(Wiki Commons)

本來,在17至18世紀歐洲啟蒙運動的平等思潮下,猶太人在各國情況有所好轉,因此彼時積極融入當地社會還是主流思想。但在19世紀歐洲各國尋求獨立的民族主義浪潮中,猶太人有感於同胞在沙皇俄國遭遇系統性清洗的惡劣待遇,開始萌發出了他們自己的民族主義,即「錫安復國主義」。

儘管猶太人早已散落各地,但猶太經典成為了他們共同的精神養料。本只用於禱告的希伯來語逐漸「起死回生」,經典中反覆提到的耶路撒冷也從一個遙遠而虛渺的聖地,變得具有現實感召力的燈塔。

「回歸移民」(Alija)的浪潮從19世紀80年代起開始累積了聲勢。猶太人逐漸構建出「流散、迫害和回歸」為主題的集體記憶,並以聖經故事中上帝「應許」給猶太人土地作為回歸建國的最有力證據,而耶路撒冷聖殿山上那堵第二聖殿唯一殘餘的西牆,也成了象徵猶太人離散和苦難的精神圖騰。

但猶太復國運動也反過來引發歐洲多國質疑本國猶太人忠誠性,反猶主義越發猖獗,最後釀成了二戰時慘絕人寰的大屠殺,以血的代價堅定了猶太人建國以保存生機的信念。帶着未能阻止大屠殺的歉意,聯合國於1947年通過以巴分治決議,世界各地的猶太人終於有了對其敞開雙臂的「祖國」。

猶太教徒5月10日在西墻前祈禱,紀念1967年六日戰爭勝利奪回冬耶路撒冷。(美聯社)

聖城的現代戰略意義

不過,戰鬥和衝突才遠未結束,儘管以色列1948 年建國的國歌歌詞唱道,「回到錫安和耶路撒冷的土地,在我們自己的土地上成為自由的民族」,但接踵而至的第一次中東戰爭使約旦攫取了東耶路撒冷(即公元前10世紀的都城所在地,包括聖殿山和西牆),之前遷回此地的猶太人只好紛紛逃往西耶路撒冷,約旦更是禁止猶太人入內參觀西牆。因此對猶太人而言,在未收復這座激勵復國運動的聖城之前,建國大業不算完成。

不過同時,拋去宗教色彩的話,該城本身就具有軍事要塞的戰略意義,大衛王當年選擇定都於此就有此考量。在聯合國最初的以巴分治方案中,以色列所分到的多為東方沿海平原和南方沙漠,巴勒斯坦則擁有制高點的中央山脈以及肥沃的約旦河谷,一旦巴勒斯坦則可以居高臨下發射火箭,就可以輕易擊中特拉維夫機場等重要資產,缺乏戰略縱深、三面被穆斯林包圍的以色列則很難建立防禦體系。

聯合國1947年分治的地圖,巴勒斯坦佔據了高處。(Wiki Commons)

因此以色列為了安全考慮,必須要向中央山脈推進,該國在1967年的六日戰爭中從約旦手中拿下東耶路撒冷地區,不僅是為了奪回聖城或擴大生存空間,也是為了取得東耶路撒冷所處的制高點,從而更好地建立起防線,同時也佔據了俯視約旦河谷、將巴勒斯坦人動態盡收眼底的要塞和情報中心。可以說,佔據了耶路撒冷的以色列,大大削弱了巴勒斯坦反攻能力,本打算以東耶路撒冷建都的巴勒斯坦也陷入無都可建的脆弱境地。

此後,以色列當局就迫不及待立法保障曾經定居於此的猶太人拿回地產的權利,這也是引發眼下此次動蕩導火索的源頭。以色列還在1980年通過《耶路撒冷法》,宣布「完整和統一的」耶路撒冷為首都,並致力於讓其他國家承認這一點。自野心勃勃的右翼總理內塔尼亞胡上位以來,他更是在包括耶路撒冷以內的約旦河西岸加快推行猶太人定居點,並說服美國等國將大使館遷至耶路撒冷,以溫水煮青蛙的方式逐漸蠶食了巴勒斯坦建國和反擊的可能。

內塔尼亞胡正加速在約旦河西岸建造定居點,蠶食了巴勒斯坦建國的可能,圖為2019年新建的猶太人定居點。(Peace Now)

儘管如今以色列已建起了完備的導彈防禦系統、約旦河西岸的巴勒斯坦力量也越發孱弱,但許多右翼人士認為這並不意味耶路撒冷的戰略意義有所削弱。「耶路撒冷戰略和安全協會」認為,在2002年於東耶路撒冷爆發的阿克薩人民起義中,正是因為以色列安全部隊將該地區置於手中,才能有效推進維安活動。

遺憾的是,猶太人儘管深知作為少數民族離散在外的心酸,他們集體記憶和身份認同就是構建於其漫長的流浪史和迫害史之上的,但這在幫助他們正當化、乃至神聖化重歸「應許之地」和定都耶路撒冷的過程時,卻也阻礙了他們與同樣顛沛流離的巴勒斯坦人共情。當他們在「自己的土地上成為自由的民族」,卻讓別的民族在他們的土地上付出二等公民的代價;他們在西牆為耶和華鞠一捧淚時,軍警卻肆意闖入阿克薩清真寺驅趕信徒。

以色列人或要擔心,他們以兩千年前的宗教故事成功作為了復國主義燃料,巴勒斯坦如今也在依靠每天的新仇舊恨,期望哪天能重新奪回同樣屬於他們聖城的耶路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