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導語：俄烏衝突爆發之初，歐洲各國輿論幾乎呈現出一邊倒支持烏克蘭的態勢，要求制裁俄羅斯，並切斷與俄羅斯的關係。如今，俄烏衝突爆發已近超過四個月，歐洲人對這場戰爭的態度發生了什麼變化？
6月15日，歐洲智庫「歐洲外交關係協會」（European 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ECFR）在4月28日至5月11日進行、針對十個歐洲國家民眾的一項調查結果表明，隨着歐洲的公眾輿論的關注點開始轉向「衝突將如何結束」以及戰爭成本的問題，歐洲社會對這場戰爭的看法出現了意料之外的分化。
此調查將歐洲人粗略分為兩個對立的群體：和平陣營與正義陣營。和平陣營的支持者希望現在就實現和平，即使以烏克蘭向俄羅斯妥協為代價；正義陣營則認為，只有俄羅斯的徹底失敗才能帶來和平；此外，還有拒絕在這兩個對立陣營之間做選擇的搖擺陣營。
據此，此項調查的一些發現與我們過去所預期的情況大相徑庭：政黨方面，右翼並非比左翼更偏向正義陣營，比如法國的極右翼竟最支持和平；國家分歧方面，「東西」、「遠近」的地理因素並不是決定性的，例如波蘭和羅馬尼亞同屬東歐，都與烏克蘭接壤，但波蘭人是歐洲最多的鷹派群體之一，羅馬尼亞人則是歐洲最大的鴿派群體之一。在老歐洲內部的分歧也令人意外，例如經常被批評政府親俄的德國，其民眾對俄羅斯的態度反而最強硬（66%認為俄國要為戰爭負責），而在意大利，許多人（28%）認為美國才是和平的最大障礙。
調查機構認為，歐洲面對的是一場比軍事戰、經濟戰更關鍵的「意志之戰」。儘管普遍認為歐洲在面對俄羅斯時展現了意外的共識和團結，但是在難民問題、烏克蘭加入歐盟、生活水平受到的影響以及核升級的威脅等問題上潛在的分歧，已經構成了和平、正義和搖擺三大關鍵陣營的分裂，戰爭的拖延和對俄制裁效果的有限影響將促使陣營之間的分裂繼續加深。這場戰爭的結果，將決定歐洲是否會在世界舞台上被永久邊緣化。歐亞系統科學研究會特編發本文，供讀者思考。文章原刊於ECFR，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

撰文：Ivan Krastev、Mark Leonard
譯者：Ahsen　歐亞系統科學研究會

（原文參考按此；文章小標題由譯者所加）

前言

烏克蘭被入侵後的幾周到幾個月時間裏，歐洲人的團結和果斷既讓普京驚訝，也讓歐洲人自己都感到驚訝。後英雄時代的歐洲社會對俄羅斯侵略行為的憤怒，和對烏克蘭人的英勇行為的着迷，為歐洲的意外轉變提供了動力。他們激勵本國政府採取歷史性的變革；他們向數百萬烏克蘭人開放了他們的家園；他們要求嚴厲的經濟制裁；他們迫使西方公司儘快離開俄羅斯。雖然之前的「歐洲時刻」是以歐洲國旗動員歐盟邊界以外的人（包括烏克蘭）為標誌的，但這一次，烏克蘭國旗動員了歐盟內部的人們。

歐洲人發現，他們是一股比以前想象的更強大的力量。著名評論家莫伊塞斯·納伊姆（Moises Naim）認為，「歐洲發現自己是一個超級大國」。但是，隨着戰爭走向第五個月，歐洲的團結會持續下去嗎？歐盟國家之間和內部是否會出現裂縫？

為了尋找這些問題的答案，歐洲外交關係協會（European 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在十個國家進行了泛歐民意調查。這項調查是在五月中旬進行的，當時民眾剛能消化事件造成的衝擊。現在公眾辯論正在遠離戰場上的事件，轉向「衝突將如何結束」的問題，以及它對人們的生活、對國家和對歐盟的影響。歐洲人越來越意識到戰爭給全球經濟和社會帶來的後果：高通脹，能源和糧食危機。這項民意調查衡量的是歐洲公眾的韌性，而不僅僅是他們對普京戰爭的憤怒。

調查對象大約有8,000人，來自歐洲各地。他們的國家有波蘭和羅馬尼亞——位居前線，傳統上對俄羅斯持懷疑態度，中歐國家；法國、德國和意大利——西歐大國，以前贏得了「俄羅斯同情者」 （Russlandverstehers）的聲譽；葡萄牙和西班牙——過去通常較少參與俄羅斯政策的南歐國家；芬蘭和瑞典——由於俄羅斯入侵烏克蘭而申請加入北約的北歐國家；以及英國。

調查結果表明，歐洲公眾輿論正在發生變化，最艱難的日子可能還在後頭。歐洲民主國家的韌性將取決於政府是否有能力維持公眾對政策的支持，而這些政策最終會給不同社會群體帶來痛苦。這將迫使各國政府在對莫斯科施加壓力的同時，在尋求歐洲統一與成員國內部觀點分歧之間取得平衡。調查顯示，歐洲許多國家政府的立場與本國公眾情緒之間的差距越來越大。巨大的分歧開始出現：一些人希望儘快結束戰爭，另一些人想要繼續戰鬥，直到俄羅斯被擊敗。

一、誰阻礙了和平?

對於這場戰爭的罪魁禍首是誰，歐洲人沒有分歧——四分之三的人認為俄羅斯應對這場衝突負責。對於誰是和平的主要障礙，也不存在分歧——三分之二指向俄羅斯。唯一的例外是意大利，意大利公眾的立場大致五五開。

總體而言，歐洲人對選哪一邊站毫不猶豫：他們希望烏克蘭獲勝。他們已經準備好幫助它自衛。

此外，ECFR的新民意調查顯示，大多數歐洲人準備通過提供經濟援助，運送武器，支持烏克蘭加入歐盟以及接受難民等形式，向烏克蘭表示聲援。與此同時，他們還支持對俄羅斯採取強硬措施，包括實施經濟制裁，結束化石燃料進口，以及向東歐（但不是向烏克蘭本身）部署軍隊。

儘管歐洲人將戰爭歸咎於俄羅斯，並希望烏克蘭取得勝利，但歐洲國家和社會在戰爭應該如何結束的問題上存在分歧。

二、和平還是正義？　三大陣營浮出水面

理論上，所有歐洲政府都同意，何時停止戰爭，和平形式的達成，都應由烏克蘭人決定。但是，在歐洲是否應該尋求儘快結束戰爭（即使這意味着烏克蘭做出讓步），或者最重要的目標是否為懲罰俄羅斯的侵略並恢復烏克蘭的領土完整（即使這會導致曠日持久的衝突和更大的人類苦難）這些問題上，投票者出現了明顯的分歧。

調查結果將歐洲人分為兩個對立的群體：和平陣營和正義陣營。和平陣營的支持者希望現在就實現和平，即使以烏克蘭向俄羅斯妥協為代價。正義陣營認為，只有俄羅斯的清楚落敗才能帶來和平。這種分裂存在於許多國家內部，也存在於它們之間。隨着這場衝突演變為一場曠日持久的消耗戰，烏克蘭可能會成為歐洲的關鍵分界線。而且，除非政治領導人謹慎處理這種立場差異，否則它可能意味着非同尋常的歐洲團結的終結。

在接受調查的十個國家中，三分之一（35%）的調查對象屬於和平陣營，五分之一（22%）屬於正義陣營。另外五分之一（20%）的人拒絕在和平或正義之間做出選擇，但仍然在很大程度上支持歐盟應對俄烏戰爭的行動。這個搖擺陣營的成員與正義陣營有相同的反俄情緒，但也擔心局勢升級——就像和平陣營一樣。在接下來的幾個月裏，要求這一集團停止觀望的壓力將會增加。因為他們的觀點以及選票，對於決定歐洲的下一步行動至關重要。

在不同的成員國、世代和政黨中，和平陣營和正義陣營的代表差異很大。一個值得注意的發現是，在所有十個國家中，雖然和平陣營的男女比例相等，但在正義陣營中，男性佔明顯主導的地位：男性有62%，女性有38%。

在政黨政治方面，可以假設右翼投票者比左翼投票者更有可能屬於正義陣營。但這一規則很少完全成立。在德國，在中右翼的基民盟/基社盟和中左翼的社會民主黨的投票者中，對和平的偏好佔主導地位。而在主要政黨中，綠黨佔搖擺立場的人數最多。

在芬蘭，執政黨社會民主黨的支持者對正義有強烈的偏好，而中右翼的民族聯合黨的投票者則大致均分為兩派。在西班牙，激進右翼的「呼聲」（VOX）在其投票者中擁有最大的正義支持者份額，即使他們仍然稍微傾向於和平。同樣，在瑞典，三個最大的政黨中，激進右翼的瑞典民主黨的投票者是最支持正義的。與此同時，在法國，極右翼是最支持和平的，而許多左翼的投票者佔據了搖擺陣營。在意大利，雖然所有政黨的投票者都更喜歡和平而不是正義，但意大利兄弟黨和聯盟黨（極右）的投票者是和平陣營的最大支持者（超過60%）。

和平陣營和正義陣營的成員對戰爭持不同態度。雖然所有人都將衝突歸咎於俄羅斯，但在和平陣營中只有64%的人這麼認為，而正義陣營中的這一比例有86%。在這三個群體中，搖擺陣營中92%的投票者將最大的責任歸咎於俄羅斯。同樣，和平陣營與正義陣營中的大多數人都認為俄羅斯是和平的主要障礙，但和平陣營中只有53%的人認為俄羅斯是和平的主要障礙，而正義陣營的這一比例為79%。同樣，搖擺陣營中87%的投票者認為俄羅斯是和平的主要障礙。如果有人認為美國是和平的障礙，他們更有可能加入和平陣營。

雖然一些親俄（或反美）的選民可能是和平陣營的一部分，但這並不一定使和平陣營成為一個對俄羅斯友好的團體。雖然和平陣營與正義陣營都同意，俄羅斯和烏克蘭的處境都會因為這場戰爭而變得更糟，但正義陣營相信，俄羅斯將首先變得「更糟」——和平陣營的成員則認為，兩國當中，烏克蘭將遭受更多的痛苦。因此，和平陣營中的一些人希望戰爭結束，可能是因為他們認為戰爭給烏克蘭帶來了過度的痛苦。

和平陣營也比正義陣營更有可能相信，歐盟的處境會因為這場衝突而變得更糟。這可能是他們希望停止這場戰爭的另一個原因。在許多方面，和平陣營是一個悲觀主義者的陣營。

在歐洲對戰爭的政治和實際的反應方面，三個主要陣營全部支持切斷與俄羅斯的經濟聯繫。但是，支持者的比例截然不同：在和平陣營中，50%的人支持，但37%的人反對；在正義陣營中，上述比例為83%和11%。在搖擺陣營中，這一比例為83%和7%。在是否斷絕外交關係上，和平陣營與正義陣營也存在分歧：正義陣營顯然支持這一點（支持和反對的比例為70%-23%），搖擺陣營（支持和反對的比例為60%-30%）也支持這一點，而和平陣營則反對這一點（支持和反對的比例為40%-49%）。同樣，正義陣營和搖擺陣營希望切斷文化聯繫，而和平陣營則反對這一點。

軍事問題也引起了相當大的分歧。就是否應該在烏克蘭上空設立禁飛區，正義陣營和搖擺陣營表示支持（支持與反對的比例分別為54％-24%和41％-23%），而和平陣營則對此持懷疑態度（支持與不支持的比例為48％-25%）。在向烏克蘭派兵的問題上，正義陣營和搖擺陣營表示支持（支持與反對的比例分別為52％-32%和49％-31%），而和平陣營則表示反對（支持與反對的比例為24%-59%）。

在烏克蘭加入北約的問題上，正義陣營和搖擺陣營的支持率都很大（支持與反對的比例分別為71%-15%和75%-8%），和平陣營則出現了分裂，37%支持，40%反對。在是否向北約東部成員國增派部隊的問題上，正義陣營和搖擺陣營再次表達強烈支持（支持與反對的比例分別為75%-14%和75%-8%），和平陣營同樣出現了分歧，41%支持，40%反對。

在烏克蘭加入歐盟的問題上，所有陣營都表示贊成，但和平陣營只提供不温不火的支持。

此外，在本國現在是否應該增加國防開支的問題上，和平陣營與正義陣營的成員得出了截然不同的結論。正義陣營中的大多數人（53%）支持提高軍費開支，即使這意味着在衛生、教育和預防犯罪等領域削減資金。與此同時，只有29%的人表示，儘管戰爭已經發生，他們的國家也不應該增加國防開支，因為這會削減其他領域的開支。在和平陣營中，比例幾乎完全相反——29%贊成提高軍事開支，51%反對。搖擺陣營在這個問題上存在較大分歧，他們略微傾向於避免增加國防開支（支持和反對的比例分別為35%和30%）。這個問題的其他兩個選擇是「兩者都不是」或「不知道」，搖擺陣營裏相當多的投票者（26%）選擇了前者。

因此，在批評俄羅斯時，搖擺陣營與正義陣營一樣強硬——他們首先將戰爭歸咎於俄羅斯；堅持認為俄羅斯是和平的最大障礙；並認為歐洲應該切斷與俄羅斯的聯繫。但他們並不認同正義陣營的道德憤怒和不斷升級的目標。在戰爭是否會讓烏克蘭和歐盟變得更糟，或者是否應增加國防開支等問題上，他們的立場更接近和平陣營。在某些方面，搖擺選民擁有基辛格般的現實主義者本能。他們公開敵視俄羅斯，支持對俄羅斯採取強硬政策，但他們擔心曠日持久的戰爭對歐洲來說代價太高。

五月底，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在達沃斯世界經濟論壇上發表講話時，警告稱「我們的任務是讓世界不要厭倦戰爭」。這是一項艱鉅的挑戰。50%的和平陣營成員認為，他們的政府對沖突投入了過多的關注，而38%的人認為關注度「剛剛足夠」或「太少」。相反，在正義陣營中，52%的人認為對戰爭的關注要麼足夠，要麼太少；只有38%的人認為關注過多了。在這個問題上，搖擺陣營更接近正義陣營：只有35%的人認為對戰爭的關注太多，而47%的人認為戰爭的關注足夠或太少。因此，厭戰情緒不太可能導致搖擺陣營的投票者在和平目的標與正義的目標之間猶豫不決。剩下的投票者更有可能說「太多」的注意力集中在這場戰爭上（38%），而不是「剛剛好」或「太少」（22%），即使他們中的大多數人根本不知道（40%）。

這些數據還表明，即使在正義陣營中，也可能很快出現某種「團結疲勞」。羅馬尼亞和波蘭是兩個最深受影響的前線國家，也是僅有的兩個有超過50%的人表示他們的政府過於關注戰爭，而忽視其他緊迫問題的國家。由於許多和平支持者認為，最終會因為這場衝突而變得更糟的是烏克蘭，而不是俄羅斯，因此俄羅斯進一步的軍事進展可能導致更多的人加入和平陣營。

三、同一場戰爭　不同的恐懼

歐盟成員國之間正在出現巨大的分歧，在認為自己是戰爭的參與者和仍然希望避免捲入衝突的歐盟成員國之間，巨大的分歧正在浮現。例如，波蘭的被調查者者更喜歡正義（41%）而不是和平（16%）。與此同時，最偏向和平的是意大利（52%）和德國（49%）。

歐洲人對戰爭起因的看法大相徑庭。例如，在波蘭、瑞典、芬蘭、葡萄牙和英國，超過80%的人表示，俄羅斯對引發衝突負有主要責任。相比之下，意大利只有56%，法國為62%，德國為66%。關於誰是和平的最大障礙，在所有接受調查的國家中，64%的人指向俄羅斯——但意大利只有39%的人和羅馬尼亞的42%的人對此表示同意。在意大利，超過四分之一（28%）的人表示美國是罪魁禍首，而其他九個接受調查的國家中，這一比例為9%。

儘管如此，與莫斯科的決裂是真實的，而且無論戰爭何時、以何種方式結束，這一決裂都將持續一段時間。所有國家都強烈支持切斷與俄羅斯的所有經濟聯繫（62%支持，22%反對），沒有一個國家（甚至包括意大利）反對這一行動。與俄羅斯切斷文化和外交關係也得到了大力支持，儘管這種呼聲並不像經濟關係那樣強烈。一些國家反對結束這些關係：意大利反對終止文化接觸，意大利、法國和德國反對終止外交關係。

歐洲人認為，俄羅斯和烏克蘭都是這場戰爭的輸家。大多數歐洲人也認為歐盟的情況會更糟，這與許多歐洲國家政府的樂觀言論相反——後者認為這場戰爭是歐盟的「關鍵時刻」（EU "moment"）。反過來，大多數受訪國家的普遍看法是，戰爭不會對美國或中國產生影響。

在持續的衝突中，歐洲人最關心的兩個問題是生活成本（包括更高的能源價格）和俄羅斯使用核武器的可能威脅。儘管所有國家都存在這類焦慮，但受訪者擔憂的主要問題有些差異。在葡萄牙、意大利和法國，人們最擔心的是戰爭對生活成本和能源價格的影響。相比之下，這些問題是瑞典，波蘭和羅馬尼亞最不關心的。瑞典人、芬蘭人和法國人比其他國家的人更擔心來自俄羅斯網絡攻擊的威脅。距離俄羅斯最近的國家——芬蘭、波蘭、羅馬尼亞和瑞典——相對而言更關心俄羅斯對其採取軍事行動的威脅。或許，害怕被侵佔的是俄羅斯的近鄰，而所有受訪國的人都害怕的是核戰爭的風險。

四、東歐不是鐵板一塊？　波蘭與羅馬尼亞的分歧

在試圖想象這場戰爭給未來歐洲造成的分裂時，分析人士經常提到「東西之間的分裂」，以及前線國家與地理上距離衝突較遠的國家之間的差異。ECFR的研究展開了一個更微妙的地圖。例如，它揭示了波蘭和羅馬尼亞之間的重大差異，這兩個前線國家都收容了大量難民，而且歷來對俄羅斯持懷疑和敵對的態度。

即使波蘭和羅馬尼亞都與烏克蘭接壤，他們的政府都是基輔的主要支持者，但他們的公民對戰爭的態度卻截然不同。波蘭83%的人將衝突歸咎於俄羅斯；在羅馬尼亞，這一比例僅為58%。更重要的是，74%的波蘭人認為俄羅斯是和平的最大障礙，而羅馬尼亞只有42%的人這麼認為。

這兩個國家在偏向和平還是正義方面，也實際上像處在兩個不同的星球。如前所述，波蘭是民意測驗中唯一的正義陣營明顯勝過和平陣營的國家（比例分別為41%和16%）。與此同時，羅馬尼亞與法國、德國、意大利、瑞典和西班牙一樣，明顯偏向和平而不是正義（整體比例分別為42%和23%）。

波蘭人是歐洲最多的鷹派群體之一，羅馬尼亞人則是歐洲最大的鴿派群體之一。在波蘭，77%的人希望切斷與俄羅斯的所有經濟聯繫；在羅馬尼亞，只有45%的人這麼想。74%的波蘭人支持完全停止從俄羅斯進口化石燃料，而羅馬尼亞人的這一比例為51%。同樣，71%的波蘭人希望切斷與俄羅斯的所有外交關係，羅馬尼亞人的這一比例只有39%。73%的波蘭人支持結束與俄羅斯的所有文化接觸，而羅馬尼亞人的這一比例只有40%。

波蘭人和羅馬尼亞人在與烏克蘭的團結程度上也有所不同。例如，71%的波蘭人支持向烏克蘭提供更多的經濟援助，羅馬尼亞只有54%。在向烏克蘭輸送武器的問題上，波蘭有78%的人贊成，而羅馬尼亞只有46%的人贊成。兩國在向烏克蘭派遣軍隊的想法上分歧最大：波蘭是少數幾個支持率勝於反對率的國家之一，支持和反對的比例分別為46%和30%；羅馬尼亞則有44%的人反對，26%的人支持。

雖然在戰爭是否意味着國家應該增加軍費開支的問題上，波蘭是僅有的兩個50%或更多人表示肯定的國家之一，但羅馬尼亞人卻不太支持這一點。地理並不是公民對戰爭的態度的決定性因素。

五、老歐洲的意外分裂：德國與意大利

以前對俄羅斯最友好的一些歐洲國家，也表現出不同的軌跡。雖然東歐人經常指責德國企圖安撫俄羅斯，但這項新的民意調查顯示，德國人比意大利人的態度更強硬。

比如，即使大多數德國人（66%）和意大利人（56%）主要將戰爭歸咎於俄羅斯，但他們在「誰是和平的最大障礙」方面存在分歧。63%的德國人認為答案是俄羅斯，而意大利只有39%的人這麼認為。在意大利，有20%的人認為最應該指責的是美國，28%的人認為美國是和平的最大障礙，使意大利成為持這兩種意見受訪者比例最高的國家；在德國，只有少數人持有前述想法（分別為11%和9%）。

在這兩個國家，人們普遍支持切斷與俄羅斯的經濟聯繫：57%的德國人和47%的意大利人表示支持，而分別有29%和36%的人反對。德國人在其他幾個方面比意大利人更強硬。例如，當被要求決定，是減少歐洲對俄羅斯的能源依賴更重要，還是堅持歐盟的氣候目標更重要時，意大利人的分歧很大。然而，大多數德國人更願意解決歐洲的能源依賴問題。德國人在是否切斷與俄羅斯的文化聯繫方面，則存在相當大的分歧，而意大利人則明確表示，他們更願意保持文化渠道的開放 ——這是本研究中唯一支持這一觀點的國家。

52%的德國人支持向烏克蘭政府輸送額外的武器和軍事物資，33%的德國人反對。意大利是唯一反對這一主張的人佔多數的國家（45%反對，33%支持）。同樣，德國國內多數人主張向北約東部成員國增派部隊（45%支持，32%反對）。但意大利人大多反對這一行動（45%反對，30%支持）。

也許德國和意大利之間最顯著的區別在於兩國公民對國防開支的立場。在所有接受調查的國家中，意大利是一個例外，63%的人表示，儘管發生了戰爭，但不需要增加國防開支；只有14%的人支持增加國防開支。與此同時，德國有41%的人支持，有32%的人反對，和芬蘭、波蘭和瑞典一起，成為僅有的四個多數人支持增加國防開支的國家。

因此，各國政府過去對莫斯科的相對友好立場，並不能成為其公眾輿論的風向標。

六、即將到來的難民危機？

烏克蘭戰爭推翻了過去關於歐洲分歧的假設。戰爭影響的一個顯着特徵是，面對逃離戰亂的人群，東歐的態度發生了巨變：在2015年危機期間曾經最急切將敍利亞難民拒之門外的一些國家，現在卻擁抱了最多的烏克蘭難民。

然而，ECFR的民意調查暗示，移民仍然可能成為歐洲東部的一個製造分裂的問題，就像安卡拉自從向敍利亞難民開放邊境以來，土耳其出現的情況一樣。雖然大多數歐洲人很樂意接待烏克蘭難民，但羅馬尼亞、波蘭和法國是最不願看到這一前景的國家。這可能是因為羅馬尼亞和波蘭已經接收了很多烏克蘭難民，以及法國移民政治的有害性——迄今為止，法國只接納了為數甚少的烏克蘭難民。目前，波蘭的難民主要住在私人住宅中，這一事實可能影響到公眾想象該國下一步計劃時的態度。

七、結論

戰爭就像過山車：公眾輿論會隨着每一個轉折而改變，公眾輿論本身也是一個非常強大的驅動力。正如英國《金融時報》的吉迪恩·拉赫曼（Gideon Rachman）最近所寫的那樣，「烏克蘭的戰爭實際上是在三條戰線上和三個主角之間進行的。第一條戰線是戰場本身。第二條戰線是經濟戰。第三條戰線是意志之戰。戰爭的三個參與者是俄羅斯、烏克蘭和支持烏克蘭的西方聯盟」。

這三條戰線中，任何一條發生的情況都影響其他兩條戰線。烏克蘭的軍事勝利對於擴大正義陣營的規模至關重要（該陣營的非正式領導人澤連斯基擁有一種與歐洲公眾溝通的非凡能力）。和平陣營的支持者已經是歐洲公民中人數最多的群體，如果人們越來越感到，對俄羅斯的嚴厲經濟制裁未能產生預期的結果，他們的人數可能還會增加。

那麼，這項新的調查結果是怎麼描述正在進行的「意志之戰」的？為武裝烏克蘭和制裁俄羅斯而採取的措施，該如何繼續獲得支持？烏克蘭對其歐洲鄰國行動的依賴意味着，誰贏得了這場「意志之戰」，可能比在經濟和軍事領域發生的事更為重要。

未來幾周將至關重要，數據顯示，只要傳遞正確的政治訊息，就應該有可能讓歐洲團結在一起。

民意調查顯示，歐洲與俄羅斯的決裂是不可逆轉的，至少在短期和中期是如此。現在，歐洲人不可能再幻想將俄羅斯融入自己的框架或政治共同體。他們似乎正在展望一個與俄羅斯完全脱鈎的世界。

但歐洲在俄羅斯問題上的共識，並不會自動轉化為歐盟在這場戰爭中扮演何種角色的共同立場。這些數據已經預示了，隨着戰爭的拖延和與之相關的成本不斷增加，和平陣營和正義陣營之間的分歧也將越來越大。

該調查揭示了在難民問題、烏克蘭加入歐盟、生活水平受到的影響以及核升級的威脅等問題上潛在的分歧。這些因素共同構成了和平陣營與正義陣營之間的主要分界。在許多歐洲國家，烏克蘭的事業可能會從一個團結國家的嘗試，轉變為一個分裂性的政治問題。但是，除了在個別國家內部造成緊張局勢外，這場戰爭還可能意味着波蘭和意大利等國家之間的政治立場日益分化。

在戰爭的早期階段，中歐和東歐的國家堅信過去對俄羅斯的強硬態度是正確的，並且在歐盟內部，信心和力量也在增長。但是，在下一階段，如果和平陣營在其他成員國中擴大了吸引力，像波蘭這樣的國家可能會發現自己被邊緣化。雖然俄烏衝突可能會催生出一個更加強大的歐盟，但這項研究表明，公眾對增加國防開支的支持並不高，不能只聽政治領導人說了什麼。或許，最令人擔憂的跡象是，大多數歐洲人將歐盟視為這場戰爭的主要輸家之一，而不是將其相對的團結視為一個日益強大的聯盟的標誌。

危險依然存在，和平陣營與正義陣營可能會走向兩級分化，就像2010年代初歐元危機中的債務國和債權國一樣。如果歐盟因內部的分歧而裹足不前，這場戰爭可能將標誌着歐洲在世界舞台上被永久邊緣化。

歐洲的公眾意見在面臨俄羅斯入侵烏克蘭之際加強了歐盟的團結。如今，維繫此一團結則要靠歐洲的領袖們。尋得一套能夠吸引對俄強硬卻擔心衝突升級危險的搖擺選民的話語，將能提供一個將公眾意見「化圓為方」（按：即完成一件人們認為不可能的事）的辦法。

如果歐盟能夠維持其迄今為止所展示出來的廣泛戰線，如果各方政府團結一致，而不是試圖羞辱對方，一個更強大的地緣政治意義上的歐洲，仍然可以從戰爭的陰影中走出來。俄羅斯入侵烏克蘭的問題如何得到解決，將對正在醖釀中的中美衝突產生深遠的影響。

文章轉載自「民智國際研究院」微信公眾號。本文編者按照原文對譯文作出了一些修正和增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