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耳其大選|「北約眼中釘」埃爾多安真的會失去20年政權嗎?

撰文:葉德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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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後以總理和總統之位主政土耳其20年的埃爾多安(Recep Tayyip Erdogan),過去多年一直是歐美國家眼中的一根刺。本年剛好踏正土耳其建國100周年的大選,可能會幫他們去掉這根「眼中釘」。

2016年捱過軍人政變挑戰之後,埃爾多安與西方國家漸行漸遠,除了在國內實行更名正言順地打壓異己的高壓管治、擺明不尊重西方的人權價值(如LGBTQ權利等)外,埃爾多安在外務上捨美親俄,以北約成員身分向俄國購買S-400防空系統;多次以境內數百萬中東難民威脅歐洲;在東地中海地區與希臘長期低度衝突;不理歐美反對攻擊敘利亞北部庫爾德族武裝;在俄烏戰爭之中更沒有跟北約的大隊去制裁俄羅斯,甚至變成了制裁商品的走私勝地和俄國廉價能源進口的受益者,更一直阻止瑞典加入北約的進程。

5月14日的土耳其大選,卻是埃爾多安2003年掌權以來的最大政治挑戰。

反對派有望「一擊即中」?

近年,土耳其國內通脹高企不下,去年一度高見超過80%(官方數字被人質疑為低估),過去十年土耳其里拉(Lira)對美元匯價大跌九成,外國資金紛紛逃離土耳其,使90年代以伊斯坦堡市政治績打響名堂、前十年掌權創造了土耳其「經濟奇蹟」的埃爾多安,失去了其「能幹」形象。其以「減息應付通脹」的反常識「經濟信念」,以至對土耳其央行的干預,更讓人看不見經濟復常的希望。

埃爾多安出席競選集會。(Reuters)

到了本年2月的土耳其大地震,中央政府救災遲緩,倒閉建築廣見「豆腐渣」問題,最終造成超過五萬人死。人民怨聲載道之際,埃爾多安卻歸咎天意。而埃爾多安自己也有份推行的豁免違規建築政策,也變成了眾矢之的。

至此,這位讓伊斯蘭走入土耳其精英政治、一度創造經濟高增長、將主導政治幾十年的軍人擊退的69歲「劃時代」人物,竟可能在平平無奇的投票箱中丢失政權。

在這次選舉中,原本一盤散沙、意識形態各異的6個反對黨派重新組成了「民族聯盟」(Nation Alliance),共同推舉了技術官僚出身、形象溫和的74歲共和人民黨(CHP,現代土耳其國父所創的政黨)領袖克勒奇達爾奧盧(Kemal Kılıçdaroğlu)作為總統候選人,一改2018年反對派各黨互相競爭的局面。

出席競選活動期間劃出心型的克勒奇達爾奧盧。(Reuters)

同時,以庫爾德族為主的人民民主黨(HDP)不只沒有派人參選拆票,更表明支持聯盟內包括了土耳其民族主義政黨的克勒奇達爾奧盧,擺明是立心不惜一切也要拉倒埃爾多安。

根據選前民調,克勒奇達爾奧盧的支持度稍微以一、兩個百分點的幅度領先埃爾多安。如果沒有任何人取得超過過半選票的話(原本還有另外兩位必敗的候選人拆票),克勒奇達爾奧盧與埃爾多安將會一同進入5月28日的次輪投票一決高下。回看2014年和(修憲大增總統權力後)2018年的兩次總統選舉,埃爾多安在首輪投票皆得過半選票「馬上勝出」,並大幅拋離對手。相較之下,今天的形勢確實甚為惡劣。

到投票日前三天(11日),總統選舉中其中一位必敗的候選人因傑(Muharrem İnce)因為疑似是「深度造假」(deepfake)的性片段廣傳而宣布退出選舉。由於因傑本來是2018年代表共和人民黨出選的候選人,其2至3%左右的民意支持較有可能流向克勒奇達爾奧盧。在克、埃兩人都非常靠近50%門檻之際,這個選前的變故更有可能讓克勒奇達爾奧盧在首輪投票就擊敗埃爾多安。

在共和人民黨旗海中的克勒奇達爾奧盧支持者。(Reuters)

兩種政治的決鬥

面對反對派的嚴肅挑戰,早已控制了大部份媒體、清除政學法等各界異議者、將不少庫爾德族民選官員革職的埃爾多安,也為選舉推出了一連串的福利政策和形象工程。他以數倍的幅度提高了國家退休金和最低工資,推出每月家用天然氣免費用量,在選舉前數天又提升70萬公務員薪金,並承諾自己當選後會再提高最低工資。

另一邊廂,埃爾多安也「剛好」在選舉前造就了展現土耳其國力的多項創舉,包括試坐了首架本地製造電動車、啟動了土耳其黑海天然氣田的供氣、啟用了土耳其首座核能發電廠,並為首架以無人機為主的土耳其製「航空母艦」(埃爾多安語)揭幕。

這些行動似乎就是要重新喚起民眾對埃爾多安「與民同感」的記憶,以及展示出只有埃爾多安才能讓土耳其在國際上再現「鄂圖曼帝國」的遺風。

相於對「強人形象」鮮明的埃爾多安,被不少西方媒體稱為「土耳其版甘地」的克勒奇達爾奧盧卻是另一個政治極端。雖然其原出自2017年抗議埃爾多安大舉將異議者收監的「甘地」之稱很明顯是言過其實,主要也許是因為其外表真的有幾分甘地模樣,但克勒奇達爾奧盧一幅老官僚模樣、沒有政治激情、沒有演說魅力,這種領袖風格確實與埃爾多安形成了強烈的剛柔對比。

比如說,克勒奇達爾奧盧頗具代表性的宣傳片,是他一個人坐在廚房拿着一顆洋蔥,訴說埃爾多安治下的通脹之苦;在另一段宣傳片中,他又大方承認自己是「阿列維」(Alevi)的非正統穆斯林身份,強調包容。這些片段都與站在戰艦前宣稱「土耳其世紀」來臨,又或者批評反對派爭取LGBT人士支持的埃爾多安大相逕庭。

西方冀望溢於言表

在國內政治上,克勒奇達爾奧盧強調將會透過與各派磋商來作出政策決定,不會單憑總統權力獨斷獨行,並打着恢復土耳其民主體制的旗號,主張要重建司法機關的獨立,重新實行國會制,將總統權力交回國會,亦表明將會廢除埃爾多安2014年當選總統後積極使用的「侮辱總統罪」。

同時,雖然「民族聯盟」中亦包含了對庫爾德族採取強硬態度的政黨,但外界預期克勒奇達爾奧盧上台後將會釋放包括人民民主黨原領袖在內的庫爾德族政治犯,將有助重新推動庫爾德問題的和平解決。

在經濟上,克勒奇達爾奧盧將會重回經濟主流,尊重央行獨立,讓其以加息手段壓抑通脹。其上台也將增強外界對於土耳其經濟管治的信心,有助吸引外資重新流入土耳其。(埃爾多安似乎也看到其「減息抗通脹」的困難,近日人們就留意到曾拒絕再沾手政治的2009至2015年土耳其前財長Mehmet Şimşek現身埃爾多安的選舉活動,似乎是想對外示意埃爾多安有意考慮回歸經濟管治的正統。)

不少埃爾多安的支持者都引用埃爾多安讓婦女有了戴頭巾進行公務、就學的事實作為他們支持埃爾多安的理由。(Reuters)

在對外關係上,克勒奇達爾奧盧主張重新啟動土耳其加入歐盟的程序,並將服從歐洲人權法院的決定。他亦曾向《時代雜誌》表示,他將會重建土耳其跟美國、北約和歐盟的關係,讓土耳其「重新變成文明世界的一部份」。

對於土耳其終於出現了一個有可能擊敗埃爾多安的政客,西方政界和輿論界的期待之情實在難以掩藏。不少媒體社論都高調表明支持克勒奇達爾奧盧。歐洲議會的中間左翼黨派聯盟更發表聲明支持加快土耳其和歐盟的免簽證待遇進程,稱克勒奇達爾奧盧所代表的在野黨派是「民主、人權、自由、合作、土歐關係緊密的希望燈塔」。

問題是……埃爾多安會認輸嗎?

隨着因傑11日的退選,克勒奇達爾奧盧的勝算漸高,人們擔心的是埃爾多安會破壞公平公正選舉的進行,或者拒絕承認選舉結果。埃爾多安在此已經有好幾次疑似「前科」。

在2015年的國會選舉中,埃爾多安的正義與發展黨(AKP)失去多數(當時尚是議會制),埃爾多安一邊阻礙聯盟談判,另一邊則重燃與庫爾德族的衝突,最後藉機重新大選而反勝。

在2017年的憲法公投,埃爾多安取消了有效選票的印章要求,引來假票質疑,有份監票的歐洲組織也質疑土耳其選舉當局的決定。

本年2月土耳其南部地震重災區哈塔伊省安塔基亞市(Antakya)舊城中心今天依然一片頹垣。(Reuters)

在2019年,埃爾多安「老巢」伊斯坦堡市長之位落入共和人民黨的伊馬姆奧盧(Ekrem İmamoğlu)手中,他就促成選舉當局單獨取消市長投票的結果(同一選舉中其他職位的結果則保留),但最終伊馬姆奧盧在重選中卻得到了更多的選票,可算是弄巧成拙。(不過,去年底伊馬姆奧盧已因此被裁定侮辱官員罪成,判囚七個月,並剝奪政治權利。)

雖然「前科」如此,但分析普遍對於選舉有效性的評估都頗為樂觀。除非埃爾多安敢公開摧毀土耳其的選舉程序,否則他可以做的非常有限。土耳其的點票機制理論上都有各黨人員監票,而在這次選舉之前,無論是反對黨,還是如雨後春筍一般的民間團體,都組織起了龐大的監票運動,要造票並非易事。

同時,土耳其人對民主體制的熱情極高,投票率經常達至近85%的高位,這也大大加重了埃爾多安否定選舉結果的政治風險——不要忘記,埃爾多安2016年之所以能捱過軍人攻變,其中一大原因就是民眾響應他「抗衛民主」的號召,成千上萬地走上街頭不怕荷槍實彈去阻擋坦克。

因此,除非投票結果差距只差分毫,否則敗選的埃爾多安大概也不會真的不惜一切去推翻選舉。

埃爾多安的潛在敗選,在符號意義上當然是土耳其政治,以至歐亞政治的大地震。但這個地震有多大,其實是值得商榷的。

伊斯坦堡市長伊馬姆奧盧5月7日出席選舉集會時被接近200名示威投石襲擊。(Reuters)

等待新政府失敗才是上策?

一方面,5月14日除了總統選舉之外,還會舉行國會選舉。目前民調顯示埃爾多安的正義與發展黨及其盟黨組成的「人民聯盟」(People’s Alliance)和克勒奇達爾奧盧的「民族聯盟」可算是叮噹馬頭,而前者較有可能奪得國會多數。由此可見,就算克勒奇達爾奧盧最終真的能擊敗埃爾多安,其執政也不會一帆風順。

同時,克勒奇達爾奧盧背後立場各異的各黨,也有可能使新政府陷入「議而不決、決而不行」的停滯狀態。雖然各黨在紙上達成了頗為詳細的政策共識,但習慣了強人管治的土耳其人能否接受執政聯盟內部各派爭吵的政治文化,也是未知之數。

另一方面,克勒奇達爾奧盧回歸「經濟學正統」的政策,將無可避免地為土耳其經濟帶來持久的陣痛。獨立的央行加息政策將會有可能讓土耳其經濟陷入衰退,而且其高企多年的通脹也需要一段較長時間才會回落。雖然克勒奇達爾奧盧方面希望以各種社會開支為經濟調整期中的底層民眾「補底」,但負面的經濟環境將會使民眾更容易失去對新政府信心——特別是支持埃爾多安的近半數國民本來就不滿克勒奇達爾奧盧。

此時,回到反對派席上的埃爾多安更可以運用其遠高於克勒奇達爾奧盧的政治魅力,以及正義與發展黨支持者的一致性,去圖謀回朝之路。克勒奇達爾奧盧主張的國會制變革,更會為埃爾多安打開一道方便之門。因此,就算在投票箱中遭遇挫折,埃爾多安的最佳手段,似乎是一邊在野煽風點火,一邊等待新政府失敗。

正如經歷五次選舉最終成功重登以色列總理寶座的內塔尼亞胡一般,對於埃爾多安這樣的政治強人而言,一場選舉的挫折往往不會是決定性的。

埃爾多安為何跟西方不和?

2016年捱過軍人政變挑戰之後,埃爾多安與西方國家漸行漸遠,除了在國內實行更名正言順地打壓異己的高壓管治、擺明不尊重西方的人權價值(如LGBTQ權利等)外,埃爾多安在外務上捨美親俄,以北約成員身分向俄國購買S-400防空系統;多次以境內數百萬中東難民威脅歐洲;在東地中海地區與希臘長期低度衝突;不理歐美反對攻擊敘利亞北部庫爾德族武裝;在俄烏戰爭之中更沒有跟北約的大隊去制裁俄羅斯,甚至變成了制裁商品的走私勝地和俄國廉價能源進口的受益者,更一直阻止瑞典加入北約的進程。

為何埃爾多安難以操控選舉?

土耳其的點票機制理論上都有各黨人員監票,而在這次選舉之前,無論是反對黨,還是如雨後春筍一般的民間團體,都組織起了龐大的監票運動,要造票並非易事。同時,土耳其人對民主體制的熱情極高,投票率經常達至近85%的高位,這也大大加重了埃爾多安否定選舉結果的政治風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