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極限打壓 中美關係進入新階段|專家有話說

撰文: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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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美關係中的核心難點是意識形態和政治制度,以及由此衍生的一系列價值觀和政策上的分歧。

作者是新加坡國立大學東亞研究所高級研究員郭良平

中美關係中的核心難點是意識形態和政治制度,以及由此衍生的一系列價值觀和政策上的分歧。這些催生了所謂的「系統性競爭」。制度競爭不是絕對的。事實證明雙方的制度和意識形態都有問題,都不足以贏得全球,都須改革。

中美正在進入探索全雙邊關係新基礎的階段。六年的極限打壓,美國基本搞清了可能性的邊界在哪兒,中國也大致明白了新的國際環境,以及它在其中的地位和可以扮演的角色。尋找一個比較穩定持久的新型關係的基礎,對雙方都有利。

第一、第二強經濟,第二、第三大人口,最大的發達國家和最大的發展中國家,第一、第二軍事強國,都擁有齊全的大規模殺傷性武器,都是航太大國,又都有龐大市場的吸引力。這些條件決定了兩者不僅都無法讓對方消失,連削弱對方的效果也是有限的,全面脫鉤也幾乎不可能。

9月中美國國家安全顧問沙利文與中國外長王毅等一些兩國會談和接觸中,可見新的中美關係的基礎正慢慢出現。(Reuters)

與此同時,廣泛的共同利益和合作空間一直就在旁邊,二者隨時都可以選擇進入,從而改善雙邊關係。如果世界的多極化趨勢不斷強化,在一個多極世界中爭當老大,就沒有太大的意義。況且到目前為止,並沒有跡象顯示中國有全球野心。

2013年的中國同2023年的中國相比,沒有大的改變,但兩個時間點上的中美關係不可同日而語。這說明推動雙邊關係變化的,主要是認知態度,而非利害關係。美國對中國的禁運、打壓、脫鉤、圍堵等,主要出於戾氣和對未來的防患於未然;但它對未來的中國是什麼樣,並沒有完全的把握,憑的是想當然。

極限測試期近尾聲

從特朗普總統起,美國的極限打壓常常表現得失態。許多尋常的經貿關係突然被政治化,互利雙贏變為零和,合作共存變為你死我活——至少在情感上是如此。作為兩個核大國,這樣的關係顯然無法持久,因為不僅相互毀滅不可取,它們在許多國際事物上還不得不合作。這個「極限打壓」有多少是情緒,有多少是算計促成的呢?恐怕前者居多(起碼在初期),因為它的效果並不好,往往適得其反,如晶片禁令的華為效應。

美國經濟強勢恢復,中國經濟情況非常糟糕,而且前景不明。這使美國有條件、有理由繼續無情打壓一段時間,直到中國的情況穩定下來,前景明朗起來。在全球化時代建立起來的中國與世界各經濟體錯綜複雜的聯繫,也使得打壓中國經濟有一定限度,因為這會拖累世界經濟。中國龐大的海軍艦艇和岸基武器的佈局,讓9月14日美、加、韓三國的黃海軍演倉促收場。美國恐怕意識到,在又一個領域以往習以為常的做法行不通了。華為以Mate 60 Pro為開端的一系列新產品打的漂亮反擊,更是改變了一大片戰略競爭空間中的遊戲規則和收益結構。類似情況還會不斷出現,促使極限測試期終結,雙方都有積極性來尋求雙邊關係較為穩定的模式。

調整已經開始

特朗普在極限打壓開始時可謂不計成本,被中方形容為「殺敵一千,自損八百」。這個階段的主導力量更多是情緒:對美國可能衰落的噩夢,對共產國家的恨,對中國崛起的怕,對世界秩序被改變的擔憂。情緒主導的政策一般持續不了多久就會有反思,逐漸恢復對打壓的成本和穩定、合作的收益的對比計算。

拜登政府上台後,對華政策的理性上升。它將對華政策分為三個區間:對抗、競爭、合作;大戰略不是直接對抗,而是通過改變中國的戰略環境來間接影響中國的行為。

它做出了對中國來說非常悅耳的保證:不尋求改變中國的體制,不尋求通過強化同盟關係來反對中國,無意同中國發生衝突,奉行長期一貫的一個中國政策,不支持「台獨」,樂意看到中國成功等。但中國認為拜登政府言行不一,要「聽其言,觀其行」,因為在美國的實際政策中,競爭顯然是主調,幾乎定義了全部中美關係。但這一套許諾仍然不失為兩國關係可能的基礎之一。如果試探性的極限打壓不奏效,不得不朝這些原則回歸的話,這些原則就獲得了生命力,能夠在穩定兩國關係上發揮重要作用。

何為「系統性競爭」?

今年以來美國政要頻頻訪華,事前秘而不宣的高層會談也不時舉行,如9月16日至17日中國外長王毅與美國國家安全顧問沙利文在馬爾他會談;美國防長屢屢要求會見中國防長;美國提出為雙方的競爭裝上「護欄」以防失控等,這些都反映出雙方均認識到離不開對方,以及大國交惡的危險性。正是從這些會談和接觸中,新的中美關係的基礎正慢慢出現。

作者批評指,從特朗普總統起,美國的極限打壓常常表現得失態。(Reuters)

中美關係中的核心難點是意識形態和政治制度,以及由此衍生的一系列價值觀和政策上的分歧。這些催生了所謂的「系統性競爭」——兩國之間多方面的、持久的競爭,範圍超出具體問題,涵蓋兩國關係的各個方面:意識形態差異、經濟競爭、軍事和戰略的對沖、技術競賽、地緣政治影響、資訊戰、輿論戰等,影響着國際秩序和安全動態。歐盟亦步亦趨,發表戰略展望檔也將中國列為「系統性競爭對手」。這在很大程度上是展示「看齊意識」,反映的是認知態度而不是利益關係的變化。

制度競爭不是絕對的。事實證明雙方的制度和意識形態都有問題,都不足以贏得全球,都須改革。而且雙方的大目標基本一致:增長、氣候、安全、穩定、創新、就業等等。這些大大降低了意識形態的不調和性,使衝突達不到冷戰時期的烈度。在意識形態上,自由主義更具吸引力,但這主要是在價值觀上。它在理論和制度上的優勢並不大。中共提倡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是「富強、民主、文明、和諧(國家層面);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社會層面);愛國、敬業、誠信、友善(公民個人層面)」。這些同自由主義價值觀並不衝突,只是多了幾項自由主義本也應該有的價值。迄今,中國制度的吸引力遠比不上西方民主制度,儘管前者的績效往往比後者好。但後者同它的價值觀大體一致,而中國的一些制度和政策常常同它提倡的價值觀衝突,給人以說一套,做一套的感覺。許多不足和問題屬於成長過程,可望逐步自然消失。

但有的同官方意識形態相聯繫,有了理論根據就比較難改——必須有足夠的理論創新。

中國沒有如期望的那樣西化,只能怪期望不實際,而不能作為打壓中國的理由。現在的中國與毛澤東時代很不同,應該能夠找到不同的相處之道。中國在領土上並沒有新的聲索,都是些老問題,多數可以追溯到中共執政之前。美國聲稱不謀求改變中國,但中國自己須主動改變,通過深化改革開放使自己變得讓世界各國更容易理解、接受和認可;通過高標準來獲得軟實力。這才是獲得持久和平、合作的可靠基礎,比發展軍力要有效、持久和全面得多。

作者認為,中國在國際範圍內仍有不少領域需與美國合作。(Reuters)

平衡點或舒服區?

情緒、好惡、態度、雄性激素,以及過於模糊或伸縮範圍過大的概念,在中美關係惡化中起了很大作用。國家安全、利益,系統性競爭、威脅、專制、民主、自由等概念模糊,常常被政客用來達到許多其他目的。它們的伸縮度都很大,造成中美關係的伸縮性也很大。縮小這些概念使它們明晰化,就可以得到共識和相對穩定的雙邊關係。放大它們就會導致遍地陰謀,到處都是威脅,敵對勢力滿天飛,以及枕戈待旦、滅此朝食的心態。

美國及其盟國的強硬對華政策也有好的一面:有助於中國更好地融入國際社會。中國是一個文明大國,自行其是很自然,但往往招致意外反彈:它尚不太明白他國對它的期待,什麼能做,什麼最好不做,須要多高的標準等。經過這番較量,它應該更能夠理解不同文明國家的想法和推理邏輯。這樣,中國應該變得更容易與民主國家相處,反之亦然,即所謂不打不相識。更重要的是,兩國在較量中應該力圖達成國際分工的默契。中國在沒有能力管理世界之前,沒有必要在各方面都與美國爭鋒,退一步海闊天空,還能繼續搭便車。

這個過程中的破壞性因素,一是身份政治,一是美國國會。前者把對方當作自己給它貼上的標籤來對付,而不是針對其真身。區分他我,妖魔化他而美化我,這是人性的陷阱,人們掉進去後也不自覺,理直氣壯地將事情搞得一團糟。美國國會還會不斷阻撓雙邊關係的改善;議員節外生枝,用地方利益、視角和基督教倫理來審視中美關係,橫挑鼻子豎挑眼。在很長時間內,美國仍然會保持對中國居高臨下的態度,即中國常批評的「教師爺」作派。這些都使美國處於不利地位,使它在制定對華政策中夾帶情緒和盲目性。中國作為處於守勢的一方,而且沒有一個拱火的國會干擾,應該對形勢看得更清楚一些。

對中國來說,長期被打壓欺負後,炒作「中國反擊」很自然,但找到一個能夠相對穩定、持久的雙邊關係基礎更重要,也應該是「反擊」的目的,而不是洩憤、報仇。以力抗力,通過力量平衡得來的穩定是脆弱和短暫的;找到新基礎才能進入更穩定的舒服區。迄今中美關係惡化中表現出的初級本能多,理性少。獸性只能靠理性來壓制。

推動現代化的理性是啟蒙運動的饋贈,也許雙方須要一個新的啟蒙運動,將自己從狹隘民族主義和人性的惡中解救出來。

本文獲《聯合早報》授權轉載,原題為《中美關係新階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