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性侵者對話】在主流標籤下逆行 社工看性罪犯:別一句定生死

撰文:余婉蘭
出版:更新:

九年前社工江寶祥經常被人提醒:「小心,他們可能連男人都搞。」大家認定計劃的服務對象危險,隨時隨地淫亂別人。甚至連當時有參與者一入門口,第一句也問江寶祥,我是不是無得救?變態?無人不覺得他們恐怖,連他們也認定自己無可藥救。

「坊間好少資料講這班性侵者,僅餘的資料裡,大多講到像林過雲一樣恐怖。資訊多來自受害人,好少來自侵犯者。」結果社會對他們失去信任,也從沒有用其他角度處理性侵事件。

2008年江寶祥竟想從罪的源頭入手,做開荒牛,成立了全港唯一針對性侵犯者的先導計劃。微妙的是,2008年前他做性侵倖者服務(即性侵受害人服務),主力處理童年性侵。他去了「對立」的一方,自此開始難度十級的一件事。

朗天計劃是香港明愛家庭服務轄下的一項創新計劃,2008年開展至今,服務超過六百名曾觸犯性罪行的青少年及成年人,求助最多是偷拍裙底及非禮,其他少數包括公眾地方偷窺或自瀆、藏有兒童色情物品、偷竊內衣褲、與未成年少女或弱智人士發生性關係等。

江寶祥的辦公桌由他一手DIY,他喜歡木工,最喜歡拾來枯樹的木頭,說看到它的美。(葉家豪攝)

九年來自己也被邊緣化

曾經有五十多歲童年受性侵的受害人,事隔好多年,問過江寶祥一句,當年侵犯她的那個人,是否也需要援手?

被害和加害的「對立」看來不是必然而俐落,這更是一個連續的過程,「創傷由侵犯製造,那麼侵犯由什麼製造?」他見到背後有一班透明了的人。然而這性潔癖到涼薄的社會,尚且連性侵受害者都透明了,不敢見光,因一旦曝光,只被輿論傷害多幾次。

更何況是極受惡名的性侵者?

以前江寶祥說要開展計劃,連他的主管也疑慮,真的要搞?計劃開始幾年來他一直失眠,壓力大得像西西弗斯的石頭。「七、八年來,我也好像一同被邊緣化。傳媒沒有興趣報導,行家說,點寫?寫得好,反而俾人鬧,你不過想講,他們都有好的一面。」連專業而王道的心理學也把他們丟入變態心理學處理、治療。大量反覆的內外交戰,「他們控制一下自己,不做就可以啦」、「他們是性侵犯者,我沒有辦法坐下聽他們說話」、「你做的事是否助長問題的發生?」每向一個人解釋,江寶祥都要花上兩三個鐘頭,由「變態」、「有病」轉念為他們也有能控制,有能力重新回正途。

一開始,他們還為命名想了好久,「性侵犯者」是標籤,於是改個像水蛇長的名字:「曾做出性侵犯他人問題的人」,他希望他們自願、勇敢地出現在中心門口。你聽江寶祥用過最重的一句,也只是「他們要承擔、面對過錯。」再沒多一句責難,標籤。

你常聽他說起「將來」,他認同,這班人也有將來,趕盡他們也沒辦法趕盡性罪行。他也常說「矛盾」,因為性侵也不是用一句最搶眼球最易明的就能帶過。他從不會一句定生死。

地鐵是其中一個隱藏性罪行的地點,江寶祥接觸過不少刑期兩年以下的性罪犯,包括偷拍裙底及非禮。(資料圖片)

「我也做過受害人服務,如果繼續以傳統的治療角度處理侵犯者,背後認定他們病態,不能控制自己,那代表被侵犯的人唔好彩?她們不過巧合遇到病態的人?推演下去你最好不要穿性感,不好出夜街。繼續這樣下去,不是強化這種論述嗎?」江寶祥處理過家暴案件,見到施暴者已經等同社會問題,當問題和人扣連得這樣緊密,人好像無法抵抗問題,他眼見性侵犯者也有似曾相識的傾向。

他覺得,社會要抗衡的不是人,而是性侵這件事和形成性侵的文化、社會因素。把人問題化無補於是。

來自朗天計劃的成員及義工分析,性侵有8個社會文化因素,包括主流價值(覺得打扮性感引發性侵等指責)、性別角色(男人一定是鹹濕、做主動,女人一定被動,害羞等),權力關係、性、媒體、壓力、控制(性侵者以為自己沒有控制能力)和標籤。這也是計劃回饋給社會,一同制定對抗方法。

他從前心裡有個希望,覺得如果家庭好一點,關係和諧一點,人的成長也快樂一點。(葉家豪攝)

救贖別人也救贖自己

這像一場永久的戰爭,江寶祥開初由源頭入手,是想令性侵的問題消失。後來,他對記者說,在可見的將來,性侵犯事件仍然繼續出現。由古至今,而將來該會有更多尚未揭發的浮面。處理童年性侵「曉暉計劃」的社工告訴記者,近年越來越多年紀十八、二十幾歲的求助者,反映越來越多人意識到問題。

「究竟要做多少才夠呢?」江寶祥一畢業就做家庭輔導,做了27年社工,見過許多被問題纏繞的不幸家庭,家暴、婚外情及疏忽照顧等,而發生在家庭內的性侵最叫他無力而沉重。「好難介入家庭,你只能處理創傷。揭示是最難,對他自己本人、或者家庭也好。」他好早就放下了對美好家庭的印象,你覺得家庭不應該發生這些事,而家庭沒有可能不被問題影響。

從前遇過最受衝擊的個案,一家幾口,丈夫病逝,遺孀來找他做過兩次輔導,後來跳樓自殺。他見著幾個被遺留的孩子,無法釋然,他想,做多一點什麼,也許結果將不同。母親沒有自殺的話,眼前幾個小朋友的人生也許好不同。

「到了今天,仍然一路問,究竟做幾多才夠?做幾多,性侵的問題能被解決?」他覺得,社工是北斗星、任何問題也能迎刃而解,本來就是一個假的形象。「我何德何能?改變別人的人生軌跡?」從前處理個案強調社工的手法,分析等,後來做朗天計劃,江寶祥用了來自澳洲的「叙事理念」的輔導技巧,不只救贖性侵求助者,也救贖他當社工的命。

「這十年體會更多,做社工究竟做到什麼?叙事理論解拆主流的標籤和論述,也解開它對人的限制,它令我睇到人的價值。如果今日我再與那位母親對話,可否由她講,自己如何面對那問題?」他說。

敘事治療由澳洲的Michael White及David Epston設計,它強調「生命故事」,即人的生活經驗,為人的生活賦予意義,並對自我理解及將來具塑造能力。敍事治療中的故事就是個人對自己、對事情、對身處的環境及對將來的詮釋,從而看到自己的價值。

兒子畫了他心中的父親樣子。江寶祥說,三個兒子好吵鬧,愛說話,給了他許多很美好的回憶。(葉家豪攝)

生命複雜 怎能一句定生死

從前江寶祥當社工,單純地想改變自己的家庭,令父母關係好一點,但社工理論又會告訴他,什麼謂之一個好的家庭,父母恩愛就代表關係好,千萬不要讓仔女介入自己的婚姻中,介入就不好。當個萬能社工後,他仍然沒有辦法如願。「我們家好安靜,交流不多,靜默就是日常,所以從來沒有鬥嘴吵架和衝突。感覺成家都好嚴厲,克已地避免衝突。」江寶祥的母親出生自澳門一個有教養的家庭,來了香港嫁個豬肉佬,即是他阿爸。主流價值告訴母親,她像承受命運對女人的詛咒。你聽得出暗湧,但大家照舊辛勤工作,靜默佔去360天,挨大三個仔女。

「以前覺得自己不會結婚,因為不開心,也覺得自己做不到好丈夫、好父親,所以我寧願選擇不結婚,也不生仔。」江寶祥到了今天,五十一歲,結婚了,也有三個孩子,回想家庭對孩童的他的影響,也好似煙消雲散,因他遇上比他更大無畏的太太。「太太好影響我睇家庭關係,她很開心,包容好大。我認識她以來,她好少被問題影響,有什麼事瞓醒再嚟過,所以,她可以朝自己希望的方向行。」也像他繼續進行這個難行的計劃一樣,結果行了八年,朝著他想朝向的方向。「從前我鐵定家庭、婚姻不快樂,沒有想像過擁有開心的回憶。但真的發生了。」江寶祥知道生命複雜,又怎能一句定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