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家建築師】城市設計學生游橋底兩年 出書記無家者設計的家

撰文:李慧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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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在街,可不可以?設計學生黃思琪(Louise)說,深水埗一個建築工人兼無家者動手做了一個理想居所的模型,他用木條把家弄成船的模樣,原因是在橋底生活,雨天常致水浸,他想在水面划動自己的床。船屋無疑是個玩笑,也同時確切反映了他們的真實生活、對於建家的想像。於是,這個無家者文仔口中的「阿妹」走入深水埗橋底,不停發問,不停紀錄,兩年後寫成「家在街:香港自建社區」一書。她想要打破他們「無家可歸」的形象。
攝影:黃寶瑩

橋底的狗,沒有名字,但大家共同餵養。

因為要做畢業作品,Louise到處走走,經過深水埗時發覺橋底好多屋。讀園境建築設計是要研究建築物以外的空間,「我諗點解路上會有人起屋?走近一點,原來他們有個聖誕音樂會,有人派粥。我以前以為露宿者就在街上睡覺,但沒想過他們會起屋。」她於是開展研究計劃,觀察無家者的生活習慣和活動空間。

建家的材料通常是二手物,用剩了的會被放在角落供人取用。
「你張櫈擺喺度飲茶?你哋開始煮飯啦?點解會起呢種屋?點解你擺咁多花?似個街坊去同佢哋傾。但當你了解到每個人的性格,你就會知每一間屋都不同。」
城市設計碩士生 黃思琪Louise

一個女仔落去深水埗橋底看無家者的家,無家者覺得奇怪,「又影呀?」「哎呀,我啲嘢好普通。」嬌小的Louise介紹自己是設計學生,仔細地看,仔細地問,坦率地表現自己的好奇和欣賞:「你張櫈擺喺度飲茶?你哋開始煮飯啦?點解會起呢種屋?點解你擺咁多花?似個街坊去同佢哋傾。」慢慢他們樂見阿妹又出現,轉口風笑笑問:「阿妹你又落嚟做乜呀!」

開始計劃時是2014年,結束計劃是2016年中,至今Louise已是中大城市設計碩士生。她一星期遊橋底三兩天,兩年半間問著問著,她發現無家者自己所建構的家其實自然地和他們的需要所契合,而這個自建社區也自有秩序。

Louise從設計角度去看無家者自建居所的類型。

點擊圖片,看Louise如何從設計角度看無家者的居所和生活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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間間屋都唔同:啤酒屋、兄弟屋、閱讀之家

「以前有人跟我說每間屋都一樣。但當你了解到每個人的性格,你就會知每一間屋都不同。」從橋頭走到橋尾,Louise記錄了11種家。像綠色花園屋,是一個不太會搭建技巧的無家者的家,因為他喜歡種植、花和魚,於是在床褥周邊放滿了金魚缸和花。「他們創造出好多小地貌。」又或是另一個正職做地盤工人的無家者,會用自己最熟悉的竹枝去搭床和掛起物件。「你可以見到他們的屋跟職業、技術和需求有關。」

他們通常就地取材,木條可能是有人拋棄在垃圾站的,也可能是其他無家者用剩了放在社區中共享的。我們走在橋底期間,就有人正釘裝兩塊木板,修補天花。「他們真的隨手釘到,好快整到間屋。以人們眼中無用的材料去建設獨特的家,對讀設計的學生來說好神奇。」Louise說。

今次的研究計劃記錄不同自建居所、社群生活習慣,Louise也和無家者一起用木條砌出理想居所的模型。對她來說,一問一答和記錄都能肯定對方對於生活的想像,以及身體力行實踐的用心。與此同時他們也會回應她,「有間屋本來沒顏色,後來他拿了很多紅色貼紙貼滿了牆,完全是well-designed。慢慢他開始會問,係咪好靚呢?」(相片由受訪者提供)
文仔帶著我們遊走深水埗,「食咗飯未呀?」朋友路過問他。
「(圍起自己居所的原因)除了防水,也是因為不想被警察拍醒,他們常來查身分證,我也試過被那堅硬的靴子踢醒。」
曾經露宿街頭的文仔

自設追思會悼念鄰友

從橋頭到橋尾,Louise看見一些社區文化:他們會放一張沙發迎賓,分工清潔和煮飯,分享修理房子的知識、節日時掛燈籠揮春、放一張大桌子在屋外聯誼飲茶,做小買賣,當然也會爭吵。

其實兩年前的情況,現已經大有不同。像喜歡聽音樂的阿楊,他以前的家不過是一張沙發、帆布床和mp3播放器,沒有圍牆。但他們開始用更多更多木板把自己的家圍封起來,加上鐵鍊,社區不再如以前開放。她的朋友文仔經歷十多年的無家生活,睡過碼頭和橋底,明白這些變化的因由:「除了防水,也是因為不想被警察拍醒,他們常來查身分證,我也試過被那堅硬的靴子踢醒。」

有些屋被警察圍封起來。文仔說,試過有露宿者想取回家中物件卻被指盜取政府公物。

但是一些傳統仍然保留,例如悼念逝世的鄰居。這天晚上,教會牧師、無家者和逝者的朋友在橋底空地放置椅子、燃點蠟燭,利用橋底本來的燈光照亮無家者Moon姐的遺照。橋上車輛來去嘈吵,抬頭不見月亮,只有燈光從兩橋交匯又分行的縫隙,照見橋底正在唱聖詩和懷緬Moon姐的人們。橋上由其他露宿者組成的小社群,也有人在床邊小桌子上點燃香燭和用一碗便利店的排骨蒸飯,紀念過世的昔日鄰友。

李欣琪(Yanki)覺得,在大城市住的人慢慢失去感知空間的能力。

「設計師以為救世,卻忘了人的創意」

「香港已經很少這種村的概念,也沒有community(社區)的感覺,設施較單一,只為居住和購物,生和死發生在家以外的地方——但是,生和死原是生命一部分。認識你的鄰居,在他死後拜祭他原是正常。」Louise的項目導師、「啟民創社」聯合創始人及社會設計師李欣琪(Yanki)說。

在街上住的人,自然會利用街道滿足生活所需。像他們使用空間時會形容,這裡有三張床褥大。「對這些自建家的人來說,一張單人床是一個單位。他們無受建築或設計學訓練,但會從日常需要去量度空間。」Yanki說。「舊時學設計、建築都有講,如果無呎就用手度、用腳行。現在大家卻像失去身體和空間之間的感覺,建築師或設計的人如果要構思現今的納米樓,可能是在想『150呎』,計交幾多屋、幾多呎畀發展商?這影響到設計愈來愈沒人性及不實用——一入去想擺張單人床都擺唔到,唔知點算!」

有人在窗外掛上以膠樽製作的環保通風裝置。
我覺得最重要是去embrace(擁抱)及尊重這個社群,我們想要扭轉:他們不是無家社區,反而是自建社區。有幾多人可以自己起間屋?
「啟民創社」聯合創始人及社會設計師 李欣琪

「無家者」其實是「自建者」?

這是社會設計師的深刻反省:「以為自己是救世者——我們是專業的,好像去拯救你般。如果設計師可以放低身段去睇睇市民都有創意,那麼社會創意會更大。我覺得最重要是去embrace(擁抱)及尊重這個社群,我們想要扭轉:他們不是無家社區,反而是自建社區。有幾多人可以自己起間屋?」Yanki 也明白這種概念轉變並不容易。「香港這社會很尊敬專業。政策上仍有很多標籤,令佢哋好快跌咗落個窿度覺得自己係露宿者。」

在討論無家者時,社會很容易只聚焦管理和政策規劃,卻忽略了我們討論的是趕走一些人,而人本來是最重要的事。他們到智利分享研究成果,Yanki說:「在智利自建屋企是日常的事,市民可以建設一間屋再去申請許可,作為自己解決居住的方法。」智利和香港固然無法直接比較,但香港知專設計學院園境建築高級講師及視藝工作者黃志恆(Sara)覺得本地房屋空間愈縮愈細,未來可能有更多私人活動在公共空間發生。香港社會往往渴求快速得到解決方案,她認為提出觀察、引起討論同樣重要:「什麼是公共空間?私人活動放在公共空間,點處理?作為空間設計者點樣回應?」

黃志恆(Sara)覺得空間設計者,應該回應愈來愈多在街上發生的私人活動,思考公共空間的功能。

2015年的民間調查數字說,香港有1,614個無家者,而每年無家人數都在上升,遍佈較少人使用的公共用地和連鎖快餐店等。立法會議員邵家臻曾指,露宿並不違法。不過在公共用地建屋,則有可能觸犯《土地(雜項條文)條例》。《01社區》曾經訪問過在大角咀橋下建屋的根叔,他說公屋輪候時間太長、短期宿舍規矩多、私租太貴且蟲患嚴重,在街上睡覺是他這十幾年來最好的選擇。起屋使他不怕風吹雨打。

有人的地方有江湖,在這複雜的社群中,或的確存在不可解的黑暗,諸如毒品。然而這與「有家的人」社群本來無異。家庭關係、錢銀困難、一些癮或習慣令他們選擇居住於此,前線社工受訪時也說過,有些人本以為是一陣子卻變了一輩子。

研究想要記錄這些人曾經這樣活,這樣設計他們的家,記錄這個人們離開也會回來找朋友的社區。Louise說:「起屋其實是他們的生活選擇,雖在香港社會被認為不合法,但他們花心機去起一間屋,的確會有歸屬感。」在房屋和福利制度底下,「無家者」不會消失,儘管人的流動是迅速的,但下一個人又會進駐無人的屋,建構成這永久的臨時社區。家是什麼?她的書本與尋家的人一同思考,無家的人建構自己的家,除了犯法之外還有沒有更多探討的面向?

一直有媒體把橋底形容為「南亞村」及「露宿屋村」。露宿人們的關係不如想像中簡單,但誰有權抹殺他們的生活需要?

啟民創社

「家在街:香港自建社區」由啟民創社出版,現在深水埗「合舍」出售。非牟利機構「啟民創社」從事社會設計,希望運用設計思維及行動,發展針對個人、私營及公營機構的創意力培訓計劃及項目。啟民創社於2017年獲得香港政府社會創新及創業發展基金的創業資助,在香港成立據點,開展首個跨代共創計劃——「社創設計室(SI.DLa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