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家者.2 經歷】四進四出監獄的根叔:我70歲人,無拳頭無賭本

撰文:李慧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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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叔有一架木頭車泊在橋底,「如果趕我走,我就住入木頭車流動露宿。」有釣杆、有帳篷他就能生存,就沿着海邊到處去流浪。很瀟灑,沒有一點不捨得——安定的居所和工作。
攝影:歐嘉樂
(此為無家者系列五之二)

遊走在旺角街市,一個送凍肉的人。

大多數時候一意孤行到盡頭就剩下他一個人。72年的人生,老竇不讓做什麼他統統都做。「我伸隻腳要伸到行,一定要去。」根叔不太在乎社會大眾恆久恪守的某些經濟價值或者生活標準。人可能都想要個居所,但他難忍劏房,睡到街上。有個有錢佬請過他做大廚,他怕悶,不想被份工綁一世;以前「當差」不想貪污就辭了工。第一個老婆生了女兒,他為賺奶粉錢去行船,飄浮汪洋大海只圖一個有趣。
 

什麼都能做出來,根叔說尺寸就在腦中。
其他無家者有架流動車,鍾意去到邊都得。天寒地凍如果無嘢遮擋,真係差好遠,入面同出面(溫度)起碼差幾度!
根叔

要幫其他無家者整流動別墅

根叔推着盛滿凍肉的車仔,橫過旺角塘尾道的大馬路去送貨,大型車輛在他身旁擦過也無法驚動他。類似像他送肉的人不少,都在塘尾道穿去街市,遊走在車輛和工業大廈間。街市的清潔工人是他前同事,見面就爆粗打招呼。在油尖旺行走,每隔十來分鐘就遇到根叔的朋友。

有時朋友在他的小屋中過夜。根叔想,自己稱之為流動別墅的木頭車,可以幫朋友造一架。木頭車大約一個床位大,由幾塊木板組成,底下有四個滑輪。他一日可以產出一部木頭車,如果有人贊助支持,他甚至可以大量生產給其他被驅趕的無家者,而自己的木頭車則大字寫上:無家者聯絡處,然後畫上幾隻勇敢的獅子老虎先聲奪人。

旺角和太子之間就是原材料的基地,根叔可以自己的車自己造。

「其他無家者有架車,鍾意去到邊都得。天寒地凍如果無嘢遮擋,真係差好遠,入面同出面(溫度)起碼差幾度!」這種構想並不馬虎,路上他拿起五金店一個底碌解釋:「這種碌承受力兩噸半,一對碌要旋轉得好,有些幾十歲人推唔郁,個碌一定要識轉。」又例如木板:「頂頭的木板要防水,水浸都唔怕;要空氣流通,留番條隙唞氣。」

德國也有義工團體曾經協助無家者在閒置路邊建起木頭小屋,我說他跟那些義工也在做一樣的事。根叔的確很強大——在地區,他釣魚後會跟街坊分享;在社會,他是關懷貧窮學校的社區老師,在真人圖書館跟學生分享經歷;他甚至不怕去立法會發聲,與官員面對面辯論。他又笑了:「好話唔好聽,我呀周身刀無張利!張張利就不得了啦!」

一個孤島不怕你逃走,只怕你迷路,之後兜兜轉轉,無法返回所謂順遂人生。
坐監那時,一個孤島,只驚你迷路。
根叔

坐監那些年:記憶中自由的孤島

根叔的腰間綁住一把捲尺。「朋友要鬥木、修水喉,我隨時變水電佬。你無把尺點做呀?」

我看根叔是周身張張利。72行他都做過,不過每次總有意外。年少時他性格很衝,不容朋友被欺負,行船到澳洲附近公海時,有兩個水手朋友被南美人欺負,他覺得他們專恰黃種人,聽見朋友求救,他抄起鐵筆,把兩個南美人打倒地上。「生一齊死一齊,嗰時行船環境係咁,大家識得,你水手、我機房,唔通睇住你畀人恰?」他被船主用左輪手槍指住叫停,三個人同困黑房,再被送去最近的海事法庭判了四個月監。

他卻說那四個月很自由。記憶中的孤島,囚犯每天都剪羊毛,「儲起人工買啤酒、煙,五點食完飯,六點坐去草地傾偈,之後去士多換兩支酒飲。食飯時煲咖啡,柯華田,一路倒過去。」攝影記者打趣道那是70年代的Working holiday,根叔又重覆道,好自由的。「畀你走佬你都無命,公海咁多鯊魚,一個孤島,只驚你迷路。」

孤島不怕你逃走,只怕你迷路,之後兜兜轉轉,無法返回所謂順遂人生。行船的簿劃花了,無人敢請,他去做貨車司機,做過車行老闆,但賭輸身家,又因周轉有事而破產。之後他入行做地盤工人,學師全科,也做裝修;到了59歲卻因勞工處改例被公司炒魷換後生仔頂上。但他仍然打不死,年紀大了做清潔、送凍肉,也不領綜援,「我靠自己雙手,唔拎嗰啲錢」,總算能養活自己。

夜了點根煙,每天消遣不過這樣。
佢唔打我,我唔會打。有時環境迫成你,唔係你想。
根叔

出獄之後是另一個大監獄

但一劃之後,愈劃愈多,幾近無法停止。他在新鴻基地盤工作,三判頭走數,三個半月糧一毫子都收不到,在女人街見到判頭,「有汗出無糧出,係咪眼火爆?」打完對方一身判監五年,人工一蚊都追不到。去年他做清潔,也試過被外判公司走數,那次幸好有義工幫手追討。「海麗邨(清潔工罷工事件)都係!你無人撐就蝦。」

另一次入獄,事源他為省錢,過年買了15條私煙和朋友分,幾十蚊同十零蚊包煙﹐他問,條數點計?結果朋友報串,警察從後勒他頸,他不知來者何人遞手便打,「法官大人,唔係我想打,佢唔打我,我唔會打。有時環境迫成你,唔係你想。」

法官說他死性不改,還是回去監獄比較合適。「返囉,無咩大不了。」他沒有表現得像回憶澳洲坐監那般輕快了,「香港無嘢,聽聽話話就無事,搞事就拎自己日子校飛。」好像在說城市的生存之道而非監獄的。

從倉庫裡走出來,那時還嘻嘻哈哈,直到年三十那天變愁眉苦臉。

約不成的團年飯

我們約根叔吃團年飯。
年廿七,「今日唔得,公司突然加單。」我們於是隨根叔開工送貨。
年三十,「無心情,我畀老細走數。」他沒有出現,後來我們在公園找到他。

年初七是三約年飯的日子,他蹣跚赴約,精神明顯不如平日。原來天氣轉冷,他痛風發作,走路一拐一拐,烏眉瞌睡;也沒戴帽子,白髮貼住他的頭殼,看起來薄薄一片。「看我的手指。」攤開一雙手,十隻指頭裂得很深,是每天勞損的明證。

十個指頭都是存活的證據。
我唔想再返入監房。那些環境我見慣,那些淒涼的事和苦,我講唔到畀人聽。如果我今天40零歲,仲可以賭一舖,沒得傾,打硬。但我今天70歲人,無拳頭無賭本,亦都輸唔起。你明白嗎?
根叔

回溯年三十當日,我們等了一小時不見根叔,攝影記者提議去他平日出沒的球場看看,發現他確坐在看台,鼓埋泡腮。原來他從凌晨五點坐到下午五點,把報紙看完又翻看,就是想不通一件事——被老細走數,該怎麼做?

過年他本來想儲點錢,給女兒孫子封利是,還訂了個發電機自用,想要過燈火通明的新年。滿心歡喜以為老闆會在過年前還他送肉時代付的訂金,共墊了幾千元,誰不知老闆竟跟他說沒有這回事?「仲話畀一千蚊我封利是,識咗十年,過年前先畀塊西瓜皮我踩!」他第一次在我們面前爆粗。

脫了帽子才看見他的髮如此薄,後腦杓如此脆弱。

根叔這種年紀的送貨工人,工傷沒有保險保障;朋友吞掉他捱義氣頂替的錢,也無憑據追討。換着以前他已經撲上去打,往死裏打。他真的想過動手,心裏想,砌低佢,誤殺坐八年,老謀就終身。但他只看向遠方喃喃自語,沒有笑也沒有憤怒。

「我唔想再返入監房。那些環境我見慣,那些淒涼的事和苦,我講唔到畀人聽。如果我今天40零歲,仲可以賭一舖,沒得傾,打硬。但我今天70歲人,無拳頭無賭本,亦都輸唔起。你明白嗎?」平日接觸的根叔總是笑得大聲,令人忘了他已經72歲了,是一個天冷手腳會發硬發痛、覺得自己再沒有青春本錢與那些人和事糾纏下去的,一個垂垂老矣的人。如一個洩氣的氣球無法再承受更多的爆破。

喝酒之後又回去睡,等更深的夜為他帶來更多散工機會。

「安定」真是一個選擇嗎?

根叔阿爺以前教他做人,一係純過隻貓,一係惡過老虎。根叔明顯選了後者。「保護自己,被人恰一定要反抗。」他在茶餐廳擰開為約記者吃團年飯而買的白蘭地。酒精令他暫時笑了,開始跟後輩講道理:「做人高尚與低級,沒所謂。只要不要走歪路,令全家人都討厭你。係人都後生過,血氣方剛,知錯能改,一定可以行返正途。」

但這話更像是他和過去的和解,我問他覺得自己一直以來在走歪路嗎?火爆的性格讓他成為施暴的人,後悔嗎?「無。我睇唔過眼,條路唔係我自己行出嚟,係你啲人陷害我。我想做咩?我唔想。」

安定真是一種選擇嗎?只知對面區議會耗費不知多少的燈在閃爍,在提醒節日。

詭辯或是道理?安定真是一個選擇嗎?他只知無法再回去舊公司工作了,晚上一個人把那瓶酒喝光了又回去他的橋底棚屋,睡上兩個小時,等更深的夜為他帶來打散工的機會——醒了到旺角水渠道那邊找年宵清潔兼職做,450蚊一晚,凌晨兩點開始,人們擲爛一堆賣不出的花和盆,清潔的人一片一片掃。那時城市好夢正甜。

無數個無家者故事,哪一個不是背負過去的傷痛、錯誤或者無奈?社會的所謂援助到底是指給他們一個安居之所、抑或陪他們走過憂傷或沮喪?二月初民政事務處說會協助根叔上樓,實際情況又如何?記者繼續跟進,詳看下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