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綁老人.二】照顧病重雙親 莊梅岩親身體驗被綁:好似動物

撰文:謝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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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院以約束作為照顧方法,在許多情況下被視為對病人(尤其認知障礙症患者)、對老人好的方法,家屬要不投訴老人院,要不敢怒不敢言。至於被約束老人的感受,就往往被忽視。本地知名劇作家莊梅岩的母親,因腦瘤復發,去年接受手術治療後住院三個月,期間莊梅岩曾目睹母親被約束在病床上的苦况。作為家屬的親身經歷,讓莊梅岩對不綁老人有深刻體會。今次她應「01社區」的邀請,親身到安老院舍體驗身體約束,最後她更體會到與母親相同的感受。攝影:高仲明(不綁老人系列專題七之二)

【不綁老人.片】母親手術後曾被約束 莊梅岩親赴老人院體驗被綁

被人綁住,原來會覺得自己好似一隻動物,心情很挫敗。
劇作家 莊梅岩

莊梅岩去年經歷了跌宕起伏的一年。這一邊廂,她為陳奕迅寫的電視劇《短暫的婚姻》為創作生涯帶來突破;那一邊廂,父母卻同時患上重病,母親腦瘤復發、父親患癌,一個月內,雙親先後被推進手術室救治。

雙親患病 體會照顧的重要

莊梅岩的母親五年前患上腦瘤,治療後病情穩定,但每九個月便要做電腦掃描來監察病情。去年7月,她完成手上一個重要的工作後,趁休息一天陪伴母親覆診,醫生發現其母腦瘤復發。「她的腦瘤屬於生長很快的類型,建議要盡快做手術,否則手術風險更高。」她與丈夫商量後,決定趁暑假一家與父母到瑞士旅行,算是手術前的相聚與散心。但旅途上,莊父感到身體有點異樣,「佢呢份人應該好頂唔順先講出來。」回港後檢查,豈料發現患癌。「結果爸爸做手術,還比媽媽早一個月。」莊梅岩最記得父親確診癌症的那晚,許久沒有喝酒的她找了一間酒吧,灌下三大杯酒,才能冷靜下來。

因雙親患上重病,莊梅岩成為了照顧者。莊母曾經在留醫時被約束,這次她親身與我們到老人院,體驗被身體約束的感受。(高仲明攝)

「他們兩老都是很獨立的人,平日什麼都自己搞掂,我們做仔女都係廢廢地咁。所以一旦他們哪一個病了,另一個心情都會好沉重。」她的父母在內地認識,一直相親相愛,在莊梅岩兩、三歲時一家由福建來港,「那時他們在陌生的地方只得對方,是真正的老伴。」爸爸是粗枝大葉的人,不很擅長那些表達關懷、「扶上扶落」的事,但那次家庭旅行,莊看見老父在每一個細節都對母親體貼照顧,玩樂時自己又會突然跌入難過的心情中,一家都為了未知的病情,各有所想。母親手術後被約束:她非常之憎至於莊媽媽,對大手術早已身經百戰;只是這一次,比想像中難熬。她切除腫瘤後出現併發症,先後三次因腦積水而要再次開刀,最後有部份頭蓋骨不能保留,需於深切治療部留醫逾三個月。其時莊母需要插上尿喉及打點滴做靜脈注射,醫護人員為免她會拔掉這些醫療用品,安排她穿上約束背心綁在床上,雙手也要帶上俗稱「波拍」的手套。「她好憎,非常之憎,整天求我爸爸拿走。」莊最心痛的是看著母親必須捱過那段痛苦的時間:「那波拍好焗,又痕。我媽媽那時講過,痕慘過死。」

莊梅岩在這次體驗被綁前,分享她的經歷,坦承當時她對於約束沒什麼負面的想法,「那時我都好想綁住佢,因為我好怕她會傷害到自己、會拔喉。醫院姑娘好好,在她拔過幾次尿喉後才決定要綁她。」

院舍員工替莊梅岩穿上約束衣,綁結在兩邊床欄。在院舍,這通常是為了防止老人家「擒床」。(高仲明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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體驗被綁45分鐘

我們帶著莊梅岩到竹林明堂護理安老院體驗被綁。這間院舍以往曾經有超過半數的老人被綁,其後院長與管理層認為,非必須的約束會影響老人的生活質素,在2016年底開始實行減綁老人。這次莊梅岩體驗當時母親在醫院嘗試過的約束方法:身穿約束背心綁在輪椅上、手帶「波拍」厚身手套;下身套上約束褲,並帶上眼罩,員工把她推到院舍不同的環境,包括房間、走廊、活動大廳及後花園,最後綁在床上。事前我們沒有告知她約束的時限,希望讓她體驗許多院舍老人「無止境」被綁的感受。

被綁前的莊梅岩,對院舍環境、老人的狀況和約束物品展露了作家很典型的好奇心,談到父母的狀況和照顧細節,也有很大的感受。然而,在開始被綁後,她的笑容開始消失了,身體如洩了氣的皮球被擱在輪椅上,後來連正常坐姿也顧不來,軟癱在輪椅上。她沒有使勁掙扎,但有一件事她會用點力來做,那就是騷癢,而且似乎愈來愈頻密。

45分鐘後,員工把她鬆開。我們問及她的感受,她軟弱微聲地回答:「我覺得少少冇心機,因為……好冇自主權,樣樣嘢俾人控制住,有時覺得冷,有時覺得熱。就算聽到好強勁的音樂,我都唔會enjoy(享受),只會覺得好嘈,唔知人地啲歡樂係咩。」

體驗被綁 始明自由之可貴

其實在體驗前,她早已想像過那種感受會如何,「但我冇諗過會冇心機。覺得自己好似一隻動物,會諗,跟住啲日子點過?」她想到家中的狗兒:「牠都可以在家中行來行去,佢幾時會唔自由?就係出街時我驚佢咬人時才會用狗帶。某程度上,這些束縛好似因為我會傷害人、或者打擾到人所致,而不是因為我會傷害自己。」

莊母當時在醫院被綁,曾經有痕癢比死更慘的感受,換上莊梅岩,竟有相同體驗。「原來被人綁住係會痕啲,我不嬲都係敏敏感感,但被人綁住更覺得痕,總覺得會有嘢咬我。」但她沒想過掙扎:「我肯定若我金蟬脫殼,一定會被綁得更緊,會好不甘心,會覺得好挫敗。」

如果是為了保護你的安全而綁呢?「我理性上明白,有時怕他們會控制不到自己。但當自己被綁住,你會覺得,我唔會take(感受)到這是為了保護我,你只係想我唔好搞到你。我會覺得被遺棄。」

莊梅岩說:「除非醫療需要,否則好難接受這是為我好。我只會覺得,你是為了唔理我,綁是最好方法令我唔會搞到你。」(高仲明攝)

每個階段 做最好的選擇

母親在醫院深切治療部被綁,是出於一種醫療需要,莊梅岩雖看見母親難受,卻也要理解那種必要性。但回到安老院舍的環境,更多老人是因為照顧上的方便,被照顧者不問因由地長期約束,這就是「照顧」的不合理之處,不單令人難以接受,更是許多人對安老院舍卻步的原因。

「除非醫療需要,否則好難接受這是為我好。我只會覺得,你是為了唔理我,因為這是最好方法令我唔會搞到你。」莊梅岩坦言,曾經以為被綁沒什麼大不了,「原本以為可以發吓白日夢,或者諗吓下個劇本怎寫,但這真是太天真了。當你被綁住,情緒受影響,會想著有沒有自主權、有沒有尊嚴、自己有沒有用……其實也不太想到可以做什麼,只覺得來等死。」

莊母在手術後需要接受物理治療,莊梅岩現在每周有兩天都會親自接載及陪伴母親,到醫院做治療。(高仲明攝)

許多被綁老人講不出來的感受,也許可透過莊梅岩的描述來印證。作為照顧者,她與弟弟都希望「只要可以留在家,都盡量自己照顧」,這是他們家庭的文化,「嫲嫲身體好差時都是留在家中的。」但莊梅岩過去17年都有到老人院做義工,她知道香港許多家庭為口奔馳,未必有能力放棄工作或聘請外傭照顧,「如果安老院做得好,可以讓家人放心交托老人在裡面照顧,愧疚沒那麼大,也算造福人群。」照顧,確實是很不容易的事情。莊母由醫院返家的最初兩個月,莊梅岩每天由自己家到娘家探望,15分鐘的路程,她都是哭著走過去的。「在我成長路上,我父母是好盡力地敎養我們、照顧我們,冇『揸流攤』(鬆懈)。調轉過來,到他們有需要時,你都不會敢『揸流攤』。」在這段照顧者之路,她最大的體會是:「每一個階段,做一個當時最好的選擇便可以。」

莊梅岩過去十多年都有到老人院做義工,「若安老院做得好,可以讓家人放心交托老人在裡面照顧,愧疚沒那麼大,也算造福人群。」(高仲明攝)

上文刊載於第116期《香港01》周報(2018年6月19日)《不綁老人 一間香港安老院舍的改革》專題中的〈照顧者及體驗者莊梅岩:我感覺自己被遺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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