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厭惡設施3】曾受情緒困擾 互委會委員反對變支持精神中心

撰文:李慧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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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年代,美華(化名)既要打點家庭又要返工,行動不便的老公常常和家婆買醉,早上去她工作的地方監視她,晚上質問她今日勾咗幾多個佬?一次她在家中車衣,老公叫她她聽不見,於是一巴掌落下來天旋地轉,她負傷走到妹妹家過夜。
她吃下一堆精神科藥物,之後又覺得不想死在細妹家,自己乘著的士去醫院。她在自殺前給一直有聯絡的社工寫信,社工急急腳趕到。
「人人都經歷過困擾的時候,關鍵時候,有人陪著是很好的。」最後美華沒死去,這個經歷成為她在祿逸樓做互委會委員的一個提醒——2013年,精神健康綜合社區中心(ICCMW)安泰軒落戶祿逸樓樓下,由眾聲反對走到今天成為好鄰居,互委會在其中推動不少。
攝影:朱潤富、李慧筠
(此為「被厭惡設施」專題報導四之三)

有關美林邨ICCMW落戶爭議,請看上篇訪問:【被厭惡設施1】一間精神健康社區中心  如何撕裂大圍美林邨?【被厭惡設施2】精神中心落戶拗足五年 區議員:唔反對咪幫緊佢

由左到右,姚太、阿J和麥先生是今屆和歷屆互委會委員。
ICCMW落戶,或者第一個要被輔導的是我。
祿逸樓互委會委員美華(化名)

曾被稱為第二悲情城市的逸東邨

東涌逸東邨是全港最大型的公共屋邨,座落在市中心十分鐘車程外,多年前因為交通不便、社區設施匱乏、買餸物價最高,曾被稱為天水圍後第二個悲情城市。25幢公屋樓層住了東涌一半人口,當中又以綜援戶、新移民和少數族裔比例為高,2010年,一個綜援戶母親抱著四歲女兒跳樓,事發時她丈夫仍然在睡,一無所知。

當時女人骨折死去,女孩則爆肝重傷。同住逸東邨的美華被老公長期折磨同時,兒子在學校遭同學欺凌後出手打對方。他一直讀書不錯,卻因事再沒心機溫習會考。美華跪下求他努力,反反覆覆的糾纏與和解,母子在他最終入讀的大學天台討論要不要一齊死,兒子平靜地說:「媽,如果你去,我不會讓你一個人。」她因此不敢再多想。

「ICCMW落戶,或者第一個要被輔導的是我。」她說。

姚太已是祿逸樓互委會連續三屆主席。

眾聲反對落戶 衝上委員家中

打開祿逸樓互委會辦公室一扇門,安坐在內能看到彌勒山和東涌灣的一片山水,主席姚太在訪問期間不時和前往隔壁安泰軒的街坊打招呼。

由新生精神健康會營運的安泰軒於2010年為大嶼山居民和精神病復康者提供服務。同年,社會福利署為安泰軒選址祿逸樓樓下空位,毗鄰互助委員會,當時70歲的姚太收到消息,立即在大樓奔走相告,請街坊發表意見,街坊大力反對。

我們當時覺得自己很健康,為什麼要接受這種另類的事?
祿逸樓互委會前委員黃小姐

當時互委會立場並不確定,姚太幾次去信請房屋署開居民大會,又寫信給反對的街坊,請他們參與請願。一石擊起千重浪,街坊衝上前委員黃小姐家中質問互委會作為社區領導,為何不盡力阻止?「街坊、甚至連我初初也不理解,便把心中過慮一次過噴出來——覺得自己很健康,為什麼要接受這種另類的事?自己忙返工,精神病人會否影響我的小朋友?有事誰會負責?結果將責任都推在互委會身上。」她說。

最初街坊以為落戶的是中途宿舍,十分抗拒。互委會每星期開一次會,姚太手寫公告,為街坊申請請願,因此引來警察上門了解;每次貼街招又自覺有房署人員監察。姚太說:「那半年情緒很低落,壓力真的很大。」

之前安泰軒送來二手電視和音響,互委會又會請安泰軒代表去街坊的中秋節慶祝。(李慧筠攝)
姚太不太熟習智能手機,每次寫公告都是手寫入電腦,再由秘書陸小姐幫手印發。
逸東很多有精神困擾的街坊,說不定就住我們樓上樓下,如果適時有輔導可能是好事,減少悲劇。
祿逸樓互委會主席姚太

主席主動參與機構導賞、說服居民

半年間,安泰軒張主任定時會致電姚太。「他沒加插什麼意見,但讓我有機會抒發自己想法。」姚太以前住沙田顯徑,家旁是精神病患中途宿舍,她心中支持落戶,覺得人人有需要。安泰軒舉辦的參觀,她一一應約,又請街坊一起參與。祿逸樓街坊去到新生會設於屯門的復康大樓,走過庇護工場、種花農田,又飲過會員製作的豆漿,「我好記得食物好好味,人好有禮貌。」

姚太在公告中整合街坊的反對意見後,於文末加上兩句指認同安泰軒的服務,引來街坊不滿。最後,反對的街坊缺席請願,邨管會通過安泰軒落戶。姚太跟居民說:「我觀察到逸東很多有精神困擾的街坊,說不定就住我們樓上樓下,如果適時有輔導可能是好事,減少悲劇。但我們也會站在街坊那邊,觀察和留意機構和社署有沒有違反承諾。」居民後來跟互委會道歉說,明白他們盡責任了。

「這是安泰軒以前主任張先生,我們時不時就邀請他參加街坊聚會。」姚太說。
出問題時你要在公院精神科排好耐隊,洗錢的則使一千幾百蚊。你去邊度有咁近?
黃小姐

互委會委員親歷 從反對到登記做會員

魏先生是當初反對最強烈的其中一位街坊。「我初初都反對,你話做就做,起碼講到大家明白先,否則大家更加驚。」50歲的委員黃小姐覺得,當時街坊覺得無法改變事實,但心裡仍存疑慮,她也一樣,直至2013年第一次走入安泰軒。

她本在機場做貨倉工作,但因被貨物撞傷,腰傷使她至今無法工作。工傷後第九日她被截糧,家中三個小朋友剛升中,只能靠同樣有傷患的老公撐起整頭家。那幾年,她在下格床樑綁一條毛巾,方便照顧自己起床。「公司很多人議論說我們沒有明顯傷痕,是不是搏工傷賠償?他們不是傷者,感受不到那痛。」

姚太相信人人都經歷過困擾的時候,像美華(化名)也是,社區裡的家暴和情緒困擾,隱藏、無視絕對不比正視更有效解決問題。

今天黃小姐回憶時仍會哽咽,不只是因為痛楚。一個基層在香港失去工作,家庭照顧壓力和同輩的質疑跌下來比貨物跌下來更重更傷。碰巧當時安泰軒如期落戶,黃小姐最後克服街坊目光走進去。像一直走,走到轉彎處,你必須轉,必須行這一步,她形容。

「ICCMW無論在哪落戶,第一聲音都可能是反對,他們從來沒感受過那一天的精神壓力有幾大,有人幫你幾重要。」她說:「這裡不是麻瘋病院,人地咁多年做過咩傷害你?這裡只是一個心靈治療的地方。出問題時你要在公院精神科排好耐隊,洗錢的則使一千幾百蚊。你去邊度有咁近?如要去其他區,更加不想去,最大得益者是我們。」

姚太現時和委員阿J等不時開會,處理祿逸樓事務,回想當年她說互委會要夾在居民和政府之間也不容易。

ICCMW與互委會 可以合作無間

「都冇床,話咗唔係宿舍啦!」當年負責東涌事務的安泰軒(沙田)中心主任羅燕清還記得當年街坊走入安泰軒的第一句說話。她說:「任我們如何解釋,大家親身來看才會洗走擔心。大家現在會一起扮鬼扮馬探訪獨居長者,漁逸樓互委會主席也是手工班導師。」近年安泰軒要在漁逸樓擴建會址,主席常常追問:咁耐都未得?

互委會和安泰軒會一起扮鬼扮馬去探訪獨居長者,漁逸樓互委會主席也是手工班導師。
安泰軒(沙田)中心主任羅燕清
羅燕清覺得東涌是個較開放的社區,接納不同社區服務落戶。

姚太形容安泰軒和街坊是好鄰居,每年街坊會在精神復康嘉年華中幫手做義工,安泰軒又會在大樓對出廣場搞棟篤笑,請街坊一齊玩一齊跳舞。有些街坊甚至學會觀察他人的精神狀況,一遇鄰居有事,就說服他去ICCMW,「咁大壓力不如搵人傾下,當佢真係好唔得時,有個人拉下佢都會願意郁,避免好多嘢惡化。」黃小姐說。

互委會除了在內處理事務,也會花時間認識街坊。

過來人建議:盡心了解反對聲音、對外立場要堅定

互委會既要收集居民意見,又要和政府部門周旋,工作無酬,只建基於對鄰舍事務的熱愛。「真的很不容易,既有責任做溝通,反對也不能太出面。」姚太當時常要寫公告,女兒為她覆檢提她言詞間不應煽動居民。她說:「人如若有小小知名度,自己也不知自己變得囂張。所以寫每一個字都謙卑。」

今屆年輕委員阿J,本是社工學生,也曾在某ICCMW工作過,他認為互委會夾在居民和政府之間,可以「軟硬兼施」。「平心靜氣地了解反應大的居民的想法,解答疑問。對外則要企硬,不要一開頭說支持,被人鬧又縮返埋。」他建議,機構應於諮詢早期引入軟性推廣如舉辦社區電影放映會,比起死記硬背的展覽資訊更能讓居民了解精神病群體,互委會則從旁配合。

當初反對落戶的魏先生說:「有了ICCMW在樓下,容易接觸,有渠道分享,政府又會記錄他的情況。」(李慧筠攝)
互委會工作真的很不容易,有責任做溝通。
姚太

「屋邨拒絕ICCMW是他們沒福氣」

「ICCMW有它可以站得住腳的理由走入社區,政府絕對有責任去推動。」他說,當初政府開展社區精神健康服務,是基於社會鼓噪於某些相關精神病的傷人案,「硬推完又不太積極找會址,社署出面搵,過程中不同部門互相卸責。」

姚太建議在新公屋落成前劃定ICCMW會址,阿J認為只是治標不治本,因為居民仍不了解精神病。多年前醫院管理局推出的思覺失調廣告把病患演繹為行為相當異常的人,「拍到好似鬼片咁!」他大呼。雖然ICCMW也有做公眾教育,但政府仍具帶頭作用,否則如美林邨,不論如何諮詢,居民始終無法打破精神病和暴力之間一條大直路的聯想。

訪問過程中,不同委員和安泰軒職員都說姚太是個難得開明的老人家。她謙虛地擺擺手說:「我性格比較外向,只是喜歡服務街坊……人人都需要精神支援,如果屋邨拒絕ICCMW,是他們沒福氣。」

 

「不受歡迎」、甚至「被厭惡」的社區設施,在落戶時往往要面對居民的不理解和反對。過往香港不同的落戶爭議,包括被麗晶居民反對的,為愛滋病提供治療的九龍灣綜合治療中心、被藍田麗港城居民反對的恆康社暨日間中心(為精神病康復者提供服務),有人認為這是「鄰避症候群」現象,有人則覺得居民有權就社區規劃發聲。如何拆解這種「厭惡」情緒?詳看下篇。

她說:「寫每一個字都謙卑。」在今次訪問中,她不斷強調希望自己低調,也要求記者提及不同委員的功勞。70歲的姚太最近打算退休,過屬於自己的退休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