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標案後鄰里關係現裂痕 翠湖業主:鄰居不會跟你深交

撰文:吳世寧 李慧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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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湖是碧翠的湖水; 麗城是美麗的城; 太和是對太平、人和的祈求。每個屋苑的名字,都背負着一代又一代人對美好家園的期盼想像。只不過,勞碌一生後買樓,不等於自此就安逸的在肥皂泡裏過活 —— 置業不等於自主,事實是, 一個單位不過是積木的構件,背後是多種拉扯的力量:業主立案法團、管理公司、外來政治力量,以及大發展商,更大更龐雜的政治。「圍標」好比一根針,無聲地戳破業主的肥皂泡 —— 你不搞人,別人就要來搞你了。
圍標除了破壞此城所引以為傲的廉潔法治,亦掀起了一場戰爭,把本來不諳世事的街坊推上戰線, 逼他們裝備自己、熟讀法律,保衞家園, 變身一個個逆權師奶阿叔。勝者重奪管理權, 敗者身敗名裂,賣樓離場。說到底,大家都是為了荷包的錢。但埋身混戰間,亦見對正義的追求,亦有犧牲小我的大愛光輝。
讓我們先從最經典也最愁悶的翠湖案開始。
攝影:李澤彤、江智騫、余俊亮
影像協作:曾梓洋

儲起半生積蓄,跟飯桌沙發和家人擠在一起,坐擁一條河的景觀,算不算奢侈?城門河側,沙田翠湖花園周遭是山和樹,在一樓難求的香港本應羨煞旁人,可自2013年起,翠湖除了是「中產理想居所」,還得背負「2.6億天價維修」的標籤。3年過後,人人識講「圍標」,回望翠湖花園,工程公司前東主丘瑞田被判串謀圍標入獄,此外暫未有其他人被起訴;舊法團仍未撤換,工程轉眼進入保固期。大維修過後,業主不再信任法團、管理公司,暗忖隔籬屋與自己的想法有出入,其間有人鬱鬱寡歡患病離世,遺下年老妻子獨對滲水牆壁。業主心事有誰知?

工程質素不如業主理想,可幸謝太的單位已執漏完畢。

圍標,敲響中產美好生活的警鐘

市區重建局文件指出,「圍標」是指兩個或以上投標者串通,抬高或壓低投標報價;也有招標者與投標者之間串通,協助評標時偏袒某投標者,合謀影響結果,並在中標後再給予投標者或招標者額外補償。

圍標距離我們多近?有業內人士透露,幾近九成維修工程牽涉圍標,然而直至翠湖爆出天價維修,社會才真正留意「圍標」。於1990年入伙的翠湖花園,有兩期、六座,共840個業戶,3年前被揭發2.6億天價維修工程,每業戶須交付高達20至30餘萬元維修費。今年9月,區域法院判工程公司前東主丘瑞田入獄35個月,控罪包括和新昌管理時任高層樊卓雄、物業經理許鈞碧、翠湖法團主席黎國樑等串謀圍標,穿針引線向樊、許和黎提供利益。

「別人見判(丘)入獄了,以為『搞掂了』,但不是那回事。丘只是維修老鼠,背後大鱷尚未捉到。」退休後當傳道人的謝太一頭短髮,背着小背包帶我們參觀屋苑。2013年大維修提前開工,圍封大廈一整年,冷氣被拆掉後,整個夏天像置身煉獄,所以她決定發聲:「我們一日未入到(法團)做委員就無權理,只能白花錢去告人。我自己醒覺,業主一定要參與和關心,否則就大件事。」

謝太的睡房可以看到屋苑網球場,她指網球場長時間污迹處處。

有媒體稱呼她為「逆權師奶」,圍標彷彿敲響中產生活的警鐘,不少業主組成翠湖關注組參選法團。不過成員各有做法,有些擺街站、往管理公司示威,有些則較少參與街站、一心集資控告相關人士。

舊法團未撤換 業主疑重選過程有假票

天價工程曝光後,新昌管理公司請辭,維修工程繼續,但部分舊法團委員仍留在法團,近日有消息指疑受賄的前主席黎國樑辭退法團職務。去年7月業主曾成功收集5%業主簽名要求召開特別業主大會重選法團委員,但並不順利。有參選法團的業主認為維修牽涉圍標,堅持不交付高價維修費,有其他業主不願投票給未交足維修費的業戶,有業主又疑重選過程造假票,糾纏間未能推翻舊法團。

全港業主反貪腐反圍標大聯盟發言人之一莊榮輝指,近年不少屋苑小業主成功推翻舊法團,重掌法團權力監督維修工程,防止高價工程貨不對辦,而翠湖正正是「不成功的例子」。

多年來,翠湖圍標關注組成員每逢星期六都會在正門巴士站旁,貼出有關圍標案的資訊。(資料圖片/李澤彤攝)

反圍標關注組:苦尋法團對質不果

星期六早上陽光正猛,部分翠湖花園關注組成員擺街站,搬來家中桌椅和示威橫額,希望爭取更多業主齊心撤換法團。這幾年他們無放棄,遊行示威、寫「血書」,亦到過管理公司新昌、佳定示威。業主徐銚澤較活躍,遇有其他業主單位疑因維修導致滲水,就請管理公司跟進。徐太現因不願交付維修費而被釘契,徐本人更被新昌入稟高等法院控告誹謗並頒下禁制令。

「請問法團委員,為何維修工程一直無提供價格明細呢?」徐認為工程報價必須有價格明細,如一個停車場翻新工程花費3,000萬,應該寫清楚花費多少於材料、人工。「如果你屋企裝修,難道別人開什麼價你都願意付錢嗎?業主有權先格價再投標,你只給我們一個大數,我們可格價嗎?」

業主徐銚澤不時為了自己及鄰居的滲水及墻裂單位,到管業處與職員理論。

備受質疑的黎國樑去年聲稱暫停主席一職,採訪當日他回到屋苑,記者前往尋求回應,徐太按了不下5次門鐘仍無人應門。記者再致電黎,表明身分後對方即掛線,再致電後無人接聽。關注組不時在電梯張貼文件,內容包括丘瑞田與法團前主席、管理公司高層串謀的判詞,希望與無法聯絡上的現任法團對質,但管理公司佳定要求業主貼告示前要先申請,雙方爭拗無法達成共識,需警察到場調解。

工程貨不對辦 滿布滲水痕迹和裂縫的家

採訪時,關注維修的業主們碰見彼此,總問候對方「滲水問題修好了嗎?」巨額工程接近3年終於正式完工,進入一年保固期,但原來不少業主單位都面對大維修後的餘震。

徐太岳母的單位遇上8月颱風及大雨後,一面內牆嚴重滲水,徐太撕開牆紙發現大片深褐色水漬。她指搬入單位後從未試過嚴重滲水,於是與管理公司、香島建築有限公司理論,質疑外牆工程質素不佳造成裂縫滲水,不過建築公司認為責任在於玻璃框邊老化入水,要求試水檢測,由業主負擔費用。其他業主如陳太,窗台內牆在一場黑雨後「起泡」,油漆剝落形成大洞。她認為是外牆工程鑽洞鑿穿牆身,而單位亦出現一條長裂紋,從牆底伸延到牆頂,並向橫伸展。「我家中足足有20條裂紋。成間屋裂了,老爺說這是爛樓,倒不如賣了它。」

徐太說:「獨立公證行和保險公司派人來,都覺得是牆身入水,因為不是冷氣機底濕,而是電掣那邊。」對此,管理公司佳定回應指收到個別單位的外牆窗邊修口引致的滲水問題,已即轉介顧問公司及承辦商跟進。而香島建築回應至今已處理約七八成業戶投訴,如證明屬其責任或因維修工程所致,會於兩星期內跟進並執漏。但業主表示執漏爭拗往往耗時近一年。

一幅牆,一個窗台看似微不足道,可滲水起來也會大大影響生活。

無盡的官司和訴訟 業主:做應該做的事

不少人為單位筋疲力盡,又疑工程涉圍標,有80餘戶業主不願繳交維修費,被法團入稟釘契。陳錦棠是早期關注組成員,訪問當日他正在看要求重選法團的法律文件。他的家可以看到悠悠流動的城門河,他提起露台上眾多環保袋的其中一個,並倒出袋中法律文件說:「這是對方口供,這是我的,我正在做第3份。」

翠湖花園圍標案中,有人被廉署拘捕。(資料圖片/李澤彤攝)

陳錦棠已經退休,與母親同住,戴一副眼鏡穿一件襯衣的他談吐溫文,可他也曾被人稱呼為「粗口王」,只因他在大會斥責法團,「我不介意,我要講出對方的不合理。」初時他也是個什麼也不理的中產,閒時參與中秋、聖誕晚會,直至2009年法團提出9,000萬維修工程,他和其他業主組織起來投票推翻。2013年法團再提出大維修,陳錦棠說此前每月供1,000元維修費,以為供費10萬左右。「那時社會未講圍標,不知數目可以去到幾十萬。」

他指通過揀選承辦商的大會只有百多戶業主出席,其後,業戶才獲知每戶維修費高達30萬,不甘心的業主收集簽名要求召開大會,「切燒豬簽約當日,我們去嘈,無人理。」直到成功召開大會,早已完成簽約,法團指毀約將要賠償過億元,想推翻工程的業主處於下風。

情況似乎無懈可擊,但陳錦棠仍然主動聯同其他業主入稟要求查法團帳目。埋首翻查通告、會議記錄查找疑點,日復日影印、行動,但法團用屋苑資金、業主則自費打官司,值得嗎?他說自己退休有時間跟對方周旋,可夜深人靜時還是禁不住回溯,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我也是大學生,不是笨人,可能較衝動,無理由會鬥佢唔贏?我發現我們正跟龐大圍標集團戰鬥,他們有經驗、熟程序;我們無經驗,第一次玩這遊戲,行錯就輸。」

陳錦棠問記者:「為何公義彰顯不了,我們到底做錯什麽?」

遍體鱗傷、失去互信的屋苑

居於翠湖的中大教授馬傑偉曾經在專欄寫道:「翠湖花園業主很多都是斯文中產,不想吵吵鬧鬧……看見這幾年為了維修外牆,搞出個大頭佛,大家恍似掉進不知是真是假的大陰謀、大漩渦;法團、建築公司、反對派,在蜚語流言之中,都不知是忠是奸……」

「屋苑經過維修後完全撕裂。」謝太直白地說,出入不知隔籬鄰舍的想法,比如大家討論維修,她問鄰居還會投現任法團一票嗎?鄰居答道,判後再算吧。「不會跟你深交。立場鮮明贊成維修的人,甚至會瞪住你。」關注組擺街站當日,也有零星贊成維修的人路過與關注組口角,有人覺得街站打擾屋苑安寧,亦有不願意透露姓名的業主雖反圍標,但不認同關注組的抗爭方式,希望靜待廉署起訴其他串謀圍標人士。

家庭內部也可能就維修發生爭拗,「例如兩夫婦,一個想交維修費,一個不願意交,就吵架了。我家人都反抗法團,但我投入最多,會覺得給家人的時間少了,常常魂不守舍……圍標不只『掠錢』,更令你家庭、鄰里關係破裂。」謝太說:「我理想中的屋苑,好鄰里會互相幫助,互相分享好事,有困難時互相扶持。」

繞翠湖花園走一遭,不難發現到處是維修工具、吊船和膠欄。

丈夫激氣病逝 遺孀心願:涉事者繩之以法

一場大維修不只撼動了大廈外牆,更使部分家庭無法回到往昔的平靜。馮太太和丈夫在1998年買入翠湖,組織7人家庭,後來兒子長大遷出,剩他兩口子一同生活。

爆出天價維修後,馮老先生從不缺席抗議。「伯爺公『好谷氣』,工人提早施工,他就坐上竹棚。」馮家要交付30餘萬的維修費,但兩人早已退休,不算富裕,政府資助又計利息,他們惟有向親戚借錢。馮老先生氣結難抒,今年撒手人寰,馮太思前想後覺得大維修事件使丈夫激氣,導致腸病:「他身體一直很健康,去年年尾才體檢完無事。威爾斯醫護後來跟我說是抑鬱引致。」

睡床如常鋪上了一張鵝黃色的被單,床頭櫃擺放了兩夫婦年輕時的合照,而馮老先生的靈位靜靜在飯桌旁邊亮着紅光。

丈夫離世,生活依舊,馮老太與舊時好友飲茶後,便獨個兒去買餸,可她內心的困擾從未消失:「他走之前,每天嚷着拉到法團坐監就還心願,兒子常勸他不要太上心,我們太大意,沒為意他真激出個病來了。」

為了聚天倫,兩口子做運輸,捱大了子女和單位,馮老太沒想到最後結局。她帶我們看走廊盡頭滲水發霉的雜物房,搬開一張摺疊起來的輪椅時,她說:「這是向親戚借來的,想推丈夫去看醫生,推了一個月他就走了。現在沒用了。」

70多歲的馮老太太說起去世丈夫,說着說着流下了淚,好幾次跟記者講、或者也是跟自己講:「他身體一向好好的。」

為何翠湖抗爭沒有終點?

當全城都在為「太和的後裔」的故事而歡呼時,第一個爆出天價維修、佔盡媒體版面的翠湖花園,為什麼不如外界預期般能夠由小業主重掌局勢?「翠湖像望不到終點似的。」莊榮輝說,業主要抗衡法團的尚方寶劍在於業主大會,但現行《建築物管理條例》未明確對不根據條例召開大會的法團訂立罰則,小業主在天價維修面前處於下風,包括不能有效率地取得文件,並要自費入稟土地審裁處要求召開大會。

「翠湖不能更換舊委員原因有二,一是因為關注組和大聯盟在重選時,要求業主支持相對不成功,而對方成功,這點大家都有責任;二是授權票監管制度不理想,有人懷疑重選牽涉假票,但法團持有授權票文件,亦不須公開給小業主,造成翠湖的致命傷—在野業主未能成功取得法團主導權。」

此外,本年9月底傳媒FactWire傳真社調查報道指,丘瑞田在2014年主動向警方自首並供出涉圍標人士,包括法團主席黎及新昌管理樊、許,惟警員未有展開調查,未為他錄取口供;報道又查出,不少警隊前高層與翠湖花園關係密切,如新昌高層黃燦光在1994年為警務處副處長、沙田警區時任分區指揮官為退休警司朱經緯。

「艱難日子,要保護自己的心」

翠湖業主在簽約後才被通知要付高額維修費,若推翻合約要賠錢,業主顧慮增加,有業主透露自己想法:「跟太和的後裔沒得比較,如果當時簽約前所有業主知道有賊上門,相信會齊心好多。簽約後,所謂中立的業主應覺得,算了,別煩,給他錢吧。」

謝太對此不以為然:「我曾以為付錢算數,事實上是付幾多錢都算不了數。麻煩事會跟住你,工程做得不好,幾年後滿30年樓齡又不知是否符合政府驗樓要求,分分鐘再來大維修。你甘心讓人當你是提款機嗎?香港人要醒覺,要關心社區,不能對大廈事冷感和怠惰。」

採訪完畢幾日後,謝太再致電記者說:「我今天去探望馮老太,或者我可以發動像我這樣的退休婦女,與同路人互相扶持、鼓勵。在這艱難日子,更要保護自己的心。」翠湖還在等,等更多熱心業主加入,等水落石出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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