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介】一本雜誌,如何保留一條文青必到的東京老街?

撰文:何雪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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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人,你一年去幾次日本?去年訪港的香港人達到184萬人次,難怪每到櫻花季節,成個Facebook的朋友都好似去晒日本。雖然香港人去日本已經去到捐窿捐罅的地步,但東京始終是老少咸宜的好去處,去極都唔厭。除了shopping放血以外,愈來愈多旅客開始搜尋東京的迷人角落。近年台灣和香港的旅遊博客都開始介紹東京的舊街區風情,例如為於東京都東面的「谷根千」、淺草等。這些舊街區多被稱為「下町」。在跟香港一樣樓價高企、寸金尺土的東京,這些並非重要地標和歷史古蹟的尋常街道,是如何保留下來?

東京沒有「古蹟」  何來保育
 
東京的近代史,其實由一章又一章的天災人禍編織而成。1657年一場大火死亡人數超過10萬人,摧毀當時名為江戶城的東京三分二地區;1855年的安政江戶地震中14000座建築物倒塌。不時發生的大火燒毀主要以木材建造的長屋。1923年的關東大地震更震毀東京四分三的建築物。二戰時盟軍空襲及引起的大火幾乎將整個東京夷平。我們現時在東京街頭的樓房,幾乎全部都是二戰後的建築。換句話說,跟歐洲、南美洲、中國、印度等動輒追溯至一千年前的古城不一樣,東京幾乎沒有古蹟可言。

谷中到處都是木造的長屋。(網上圖片)

香港一些人反對保育的邏輯大概是,香港的房子不過幾十年,歷史意義不高,何須保育?這種說法套用在保育私人或平民建築,如皇后碼頭、灣仔喜帖街和同德上尤其合用:這些不是官方興建的monument(遺跡),沒有明確被賦予的意義,建築上亦不算十分獨特,為何要保留?美國喬治城大學社會學系教授Jordan Sand 的著作 Tokyo Vernacular: Common Spaces, Local Histories, Found Objects,介紹了在跟香港相似的背景下,今天東京迷人的街區是如何被保留下來。

谷根千:被「想像」出來的保育園地
 
在搜尋器打「谷根千」,得到的結果是一篇又一篇的遊記和散步指南,介紹沿途的老街、商店、墓園、經常成為電視劇場景的樓梯,以及路上懶得和你打招呼的街貓。這些遊記會告訴你,「谷根千」保留了江戶時代的下町風貌,花一個下午悠閒地散步,能感受「真正的東京」。

然而「谷根千」這三個字的歷史,其實不過30多年左右。它們屬於三個地區的總稱:谷中、根津和千駄木,在地圖上更分屬台東區和文京區,市政府從無將它們看作一個整體,更遑論保育。「谷根千」作為一個充滿懷舊「下町」風情的「區域」,要從1984年三個師奶出版的一本雜誌說起。

仰木寬美、森檀兩姊妹成長於千駄木和谷中之間的道玄坂。可是成長的日子她們自覺與社區有些格格不入,只因她們的爸爸是牙醫,無法完全融入以雜貨店老闆和店員和藍領階層的街坊。山崎範子則是個文青,為了追尋夏目漱石等大文豪筆下的谷中而從東京遷入。仰木寬美、森檀大學畢業後,已經搬離道玄坂遷進當時被視為中產標記的多層大廈單位。她們三人於1984年出版名為「谷根千」的雜誌,騎單車到處採訪區內的店員、街坊、職人,收集地區歷史。

東京下町還保留大量舊式店舖。(網上圖片)

森檀後來說到,其實出版這本雜誌的最大原因是,受過高等教育的她如一般日本女性結婚後辭職做家庭主婦,覺得悶之餘更感到浪費了多年來唸過的書,但一位鐵路工會的前組織者對她們說,這區需要一本雜誌,於是她們就辦起來。正如之前所說,這些成長時的「街坊」,她們其實並不認識,只是因為要辦雜誌,她們騎車穿梭大街小巷,發揮女性的優勢,輕易跟街坊談起區內的日常衣食住行問題。

政治冷感下的社區營造
 
1970年以後的日本經常被稱作「政治冷感」。經過二戰的慘敗、其後反美日安保及延伸至1970年代初的學生運動因為愈趨激進造成多次引發人命傷亡的意外,主流日本社會逐漸「去政治化」,大規模的政治動員從此衰落至今,但是社會參與卻從未減少。森檀兩姊妹亦是在這個環境下成長:她們對激進的對抗性動員感到懷疑,但背後的政治辯論及所接受的教育令她們從來沒有忘記理想。

谷中銀座這條階梯,是不少日劇取景之地。(網上圖片)

同時,日本政府亦開始鼓勵市民參與社區建設。1960年代後的日本大量建造名為「團地」的公營房屋,在東京都內,這些「團地」和其後的中產居所大都是為於東京市郊的多層房屋。雖然居住條件改善了,學者和政府很快便發現這些新型大廈內的鄰里關係薄弱,於是開始鼓勵市民參與社區營造和建設(町づくりmachi-zukuri),將地區規劃的權力下放;日本幾乎每條街都有名為「町內會」的街坊福利會,政府亦資助這些町內會的發展,希望居民更積極參與社區事務。

東京大學和早稻田大學的建築學者和學生曾研究過區內的社區關係,發現舊式長屋、和屋與屋之間窄巷的設計,方便居民經常互相拜訪借豉油,或者站在門口跟鄰居打牙骹。谷中、根津和千駄木的居民本來就有深厚的鄰里關係,但這些關係幾乎從未演變成集體行動。
 
1980年代後期是日本房地產泡沬的高峰,地產商重建的推土機並開到了當地交通的主要幹道不忍通。服部先生在不忍通上開雜貨店,前居後舖,他拒絕地產商收購堅持不遷不拆,受到被地產商指派的黑社會滋擾(如倒垃圾入屋企、倒泥封門前去路)。有人讚賞他的堅持,亦有人批評他只為了爭取更多賠償和搏出位。谷根千雜誌終於由報導人情和歷史故事的雜誌搖身一變成社會運動者,刊登服部先生的長篇訪問。這篇訪問迅即引來全國媒體的廣泛報導,經過報紙和電視店台一報,服部先生成為全國名人,並贏得自己街坊的支持,最後發展商亦因為民意而妥協,讓服部先生留下。

墓園是谷根千的其中一個地標。(網上圖片)

「紙版的社區」
 
谷根千雜誌的紙版雖然已經停刊,網上版卻依然活躍。不過雜誌的30年歷史以來,其實沒有導致任何的實質政策轉變,政府沒有前來保育長屋,一些房子依然被地產商收購重建。可是雜誌卻建立了一個「紙版的社區」:出版社位於一間小小的長屋內,街坊、受訪者隨時來找記者傾偈,一人說起自己的社區故事,就吸引另一人來補充自己的版本;每次出版故事後,都會引來大量讀者來函,訴說自己的故事。

連區政府後來亦「加入」,出版谷根千的遊客地圖辦下町節。原來被視為低下階層、黑社會近義詞的「下町」,亦因為類似日本版「72家房客」的電視劇歌頌其鄰里關係近密,由治安不靖的藍領區洗底成功,搖身一變成為社區烏托邦。大量電視劇和電影前來取景,拍攝下町風情,亦吸引更多來自東京都內外的遊人到訪。居民引以為榮,反倒自動自覺保育房子,不會輕易賣給地產商。

一本雜誌的力量
 
香港人放假總往東京鑽。除了為「濕平」和美食,我們還對東京有什麼著迷?我們會走進東京的百貨公司購物,但百貨公司和商場門外,還是生氣盎然的街道,而非總是天橋和大商場。東京街上滿佈文青小店、傳統工藝店和咖啡店,是真正可以「行街」的地方。
 
谷根千雜誌的編者話曾這樣寫道:「我城還有在東京都少有的樹木、涼風和鳥鳴,也有老房子和墓地,更多的是一種非物質的生活方式。我們出版雜誌是為了紀錄、介紹,將這些好東西留給我們的後代。我們不是為了懷舊,而是希望將這裡發展成宜居和富生命力,同時保留過去美好事物的地區。」一本雜誌「發明」了一個社區,它有力重新發掘地區歷史,建立多一個社區的交流點,有力間接協助居民對抗發展商收購,為東京急促的戰後都市發展,增加時代的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