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民族」時期擴張史 清朝可與近代歐洲殖民帝國相提並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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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文編按】本文節選自深圳大學歷史學系助理教授蔡偉傑,有關美國學者濮德培著作《中國西征》(China Marches West)中的導讀和譯後序。蔡偉傑剖析歐美甚至華文學界,如何評價這本著作,就中國、準噶爾蒙古與俄羅斯三方競逐中央歐亞霸權的歷史所展開的論述。

(本版獲出版社授權轉載,篇幅所限,文章經刪節。本文不代表「藝文格物」立場)

經過長時間的翻譯與審校後,這本書終於要與各位讀者見面了。筆者作為譯者之一, 一方面感到高興跟期待,另一方面也感到不安與惶恐。雖然筆者自己以前也做過翻譯,不過作為第一本參與的集體譯作,在翻譯分工與程序上都是新的體驗。而且這本書篇幅之大、內容之廣,也讓這次的翻譯工作難度增加不少。本書翻譯過程中,筆者與作者濮德培保持聯絡,修訂了英文原版中的一些錯漏, 並且請教了一些問題。藉由此次撰寫譯者序的機會,筆者也略讀了其他兩位譯者的譯文並予以初步審訂。與此同時,筆者的譯稿也由濮德培教授的學生與助理審讀,並給出修改建議。可以說,各方都付出了不少的心血與努力,希望把這本書譯好。即便如此,筆者相信這個譯本仍舊還有可以提升之處,也期待廣大讀者不吝指教。

文:蔡偉傑

本書探討中國、準噶爾蒙古與俄羅斯三方競逐中央歐亞霸權的歷史,主軸放在準噶爾部的興亡上。作者主張歐亞這三大相互競爭的帝國,其實和歐洲各國存在相似之處。三者都受到地緣政治競賽的驅動,並且調動資源,進行著武力、貿易和外交的對抗。而此一過程影響了這三個帝國的國家構建過程。

清朝時期的亞洲地圖。(Wikimedia Commons)

本書自二○○五年出版至今,已有十六個年頭。在這段時間內激起許多書評與討論,我也在此簡單回顧。在英文學界,明代中國軍事史學者戴德(Edward L. Dreyer)從軍事史角度稱讚本書,認同本書從軍事考量與國家政策的角度來解釋歷史變遷的做法。俄國史與全球史學者大衛.克里斯欽(David Christian)則稱讚本書展示了邊疆如何在歐亞史上占有一席之地,以及如何在現代世界史中定位中國。但克里斯欽也認為,本書對於中國與西方世界之官方敘述的決定論傾向有點過度反應,畢竟歐洲確實跟中國在發展歷程上有所差異。賓州大學東亞系教授艾騖德(Christopher P. Atwood)則從蒙古史的角度切入,一方面稱讚本書在講述清朝一方的歷史書寫時相對詳實且可靠,但卻在論及準噶爾一方時充滿諸多省略與不準確的描述,忽略了準噶爾自身的歷史書寫傳統,更在拼寫專有名詞與蒙文詞彙上有著前後不一致的情況。自從本書出版以來,已經有許多新的研究出現,各自從不同角度來探討這段歷史以降的發展。由於這部份作者濮德培教授已在他的中文版新序中提及,此處就不再贅述。

中文學界很早就針對本書有過討論。例如現任陝西師範大學西北歷史環境與經濟社會發展研究院副教授田宓,便曾在二○○五年十月發表一篇書評,贊同作者濮德培對中西國家形成所採用的歷史比較取向。不過她也從華南學派的地方社會視角出發,認為這本書未能探討地方菁英與屬民如何想像帝國,因此無法回答帝國如何被維繫的問題。

至於本書在中文學界所引起的較大爭議之一,主要是圍繞在作者如何處理「清朝」與「中國」之間的關係。這項爭議源於作者在序言交代選用書名《中國西征》(China Marches West)的原因時表示,儘管清朝征服準噶爾帝國的故事被現代的中國民族國家所認可,但他仍覺得這其實是「清朝的征服」(Qing Conquest)而非「中國的征服」(Chinese Conquest),因為主要的參與者其實並不是漢人。濮德培旨在強調征服過程其實帶有「前民族」(pre-national)的特徵,因為當時尚未出現所謂的「民族國家」(nation-nation-state),因此這些士兵與商人當時只是追逐自己的利益,心裡面並沒有民族國家這樣的概念。作者主張後人在讀這段歷史時,應當要認識到這一點。濮德培還注意到時人的行為替後來的民族主義奠定了重要的基礎,所以主張本書的主旨並不僅要批判民族主義,同時也要證明清帝國跟後來中國民族國家的延續性。

乾隆皇帝像。(網上圖片)

濮德培的立場在本書第十四章有更為清楚的闡釋:

現代意義上的「蒙古人」、「滿洲人」、「中國人」、「維吾爾人」與「回人」民族,並未在這場鬥爭中一致參與同一邊,也未表達出一致的觀點。他們的所作所為,是為了要在一場不同背景的菁英聯盟追求權力的鬥爭中,保有自己城鎮、部落、家庭或個人的利益。為了要理解真正驅動清代擴張的複雜因素,我們必須深入洞察清代多族群帝國與近代中國民族主義國家之間的差異。

作者前述文字是為了提醒讀者,必須認知到作為帝國的清朝跟後來作為民族國家的中國,兩者性質其實是有所差異或是不完全重合的。這種差異也反映在清代學者與現代中國大陸學者對於清朝武功的解釋上。濮德培以一九八四年中華書局發行的魏源《聖武記》點校本的〈前言〉裡,韓錫鐸與孫文良兩人對於魏源論點的批評為例。從中國大陸學者的社會主義觀點來說,魏源犯了兩個嚴重的「錯誤」。首先,他們批評魏源帶有「階級偏見」,態度上傾向鎮壓人民起義。其次,他們更質疑魏源否認中國邊界的永久性。特別是魏源認為《尼布楚條約》所畫定的中國邊界領土,有很多是新進入版圖的「不毛之地」,還有魏源主張台灣「自古不屬中國」。韓錫鐸與孫文良堅持「這些無疑是十分錯誤的,也不符合歷史事實」。

(網上圖片)

值得強調的是,濮德培並未否認清朝與中國之間存在連續性,更在書中多次使用中國(China)或清代中國(Qing China)來代稱清朝,作為可互換的詞語。可以說,本書對於「清朝」跟「中國」的用法,頂多是存在前後不一或是語帶曖昧的情形,但是並未走到兩者互斥的極端立場上。

然而,中文學界卻有部份學者欲以此做文章,主張作者認為清朝不是中國。這造成了一項以偏概全的誤解:彷彿作者要把清朝「去中國化」。部份學者從各方面去批判濮德培的立場,便是立基於此一誤解之上。這些學者從史料出發,在清代滿文文獻中找到中國綏服回部的滿文表述。更有甚者,是將對濮德培的批評上升到「歪曲歷史」、「別有所圖」的政治批判。但這其實很可能落入了稻草人謬誤,因為在筆者看來,濮德培此書對於清朝跟中國的用法以及其實際立場上,並沒有批判者所說的那麼極端。

本書在中文學界還引發了另一項爭議:我們是否能把清朝與近代歐洲的殖民帝國相提並論?最早提出這項質疑的是時任中正大學講座教授汪榮祖。他在二○○五年十二月的書評中,一方面讚許本書將清帝國征服中亞的歷史置於世界史的視野來觀察,另一方面卻也批評本書實際上還是從清朝視角來敘事, 低估了清朝的漢化,並且認為「大清帝國無疑是漠北蒙古的宗主國。這種政策與佈局顯然與作者所謂的近代殖民主義大不相同」。後來現任中研院近史所副研究員吳啟訥則從清朝的伊犁將軍與沙俄的突厥斯坦總督比較上入手,對濮德培所提出的「滿洲殖民主義」論點表示了類似的質疑。由於這個問題比較複雜,筆者受篇幅所限而無法展開討論。但是這項爭議仍舊有助於我們去深入探問:清朝究竟是什麼性質的帝國?正如濮德培教授於新序中所說,歐美學界對此一問題已有更進一步的討論,此處也不再贅述。

綜上所述,筆者簡單說明了本書的翻譯與審校過程,同時也簡單整理與回顧了本書在學界的評價與引起的爭議。許多議題至今仍在學界熱烈討論。筆者也期待此書中譯本能為這些討論添磚加瓦,並提供讀者一個更全面理解本書的途徑。

二○二○年十二月二十三日於深圳

(節選自《中國西征:大清征服中央歐亞與蒙古帝國的最後輓歌》,獲出版社授權轉載,本文不代表藝文格物立場。標題由編輯撰寫)

作者簡介|蔡偉傑,《中國西征:大清征服中央歐亞與蒙古帝國的最後輓歌》譯者之一,《從馬可波羅到馬戛爾尼》作者、深圳大學歷史學系助理教授。

書名|中國西征:大清征服中央歐亞與蒙古帝國的最後輓歌
作者|濮德培(Peter C. Perdue)
譯者|葉品岑 蔡偉傑 林文凱
出版|衛城(202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