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天詩論|風、雅、頌之體──看八三年「大拇指」詩獎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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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戴天告別人間,媒體報道多以「戴天大學時期於台灣與白先勇、李歐梵等人創辦《現代文學》」、為張愛玲出版散文集、曾任《信報財經月刊》總編輯等事迹,較少提到戴天的寫作心得。是日轉載戴天評論當年三位文青的作品。

八三年「大拇指詩獎」得獎作品為關夢南〈傷口〉;王良和〈夢──給小敏儀〉;梁秉鈞〈修理屋背的頌詩〉。簡單看起來,這三篇詩作,可以歸為「風」、「雅」、「頌」。但這種分類,卻也不能「盡得其旨」,像〈修理屋背的頌詩〉,雖稱為「頌」,似也含有風、雅的意味。

文:戴天 | 選自《僭越的夜行──梁秉鈞新詩作品評論資料彙編》

現代人過的是「複雜的」、「多層次的」生活,而複雜出精細,層次見深度,完美的藝術創作,在「約化」生活、思想的過程中,根本並無依附某一文種、詞類的必要。梁秉鈞的「頌」,說穿了,正是「無所依傍」的自由創作心靈,在藝術天地精耕細作的結果。我們得以品嘗的甜美果實,是陽光、空氣、土壤等多因素的結晶,而絕非任何單一原素所構成,雖然品種、味道、肌理等,而不免受單一或多種內外因素影響。口之於味,雖則不一定都有同嗜,卻不能因為滋味有別,就認為其他一無足取。散發「異味」的榴槤也是果實,橘子、香蕉、草莓等等亦然。

抑揚輕重先後的編排

這一番喋喋,意思很明顯,而「大拇指詩獎」,選出這三篇風格迥異的詩作,就是「物證」。這三篇詩作是從《大拇指》上所刊詩作選出來的,那麼《大拇指》的開放、自由、兼容精神,也從一個側面有所反映。選出這三篇詩作,也似乎證明「大拇指詩獎」,是近年各類「文學獎」最具「姿采」的一項;水準整齊劃一、風格變幻多樣、題材不一而足。龔自珍〈已亥雜詩〉有「不拘一格降人材」一句,《大拇指》上的詩作者,在「商旅為患」的香港,抖擻精神,得獎作品僅是一個「取樣」。這表明藝術創作,不是單行道、獨木橋,而是一個四通八達的「網狀組織」,唯有巧手,可奪天工。

1983年大拇指詩獎得獎人梁秉鈞(在美國)、王良和(左一)、關夢南(左二)。頒獎禮七月十五日在蔡浩泉的圖騰製作公司舉行。評判之一戴天(右一)(另三位是王辛笛、古蒼梧、林煥彰)親自頒獎。戴天並寫下長篇評審意見〈風、雅、頌之體〉,是他罕有通達明暢的詩論,刊《大拇指》第198期。照片及文字說明來自許迪鏘臉書

雖說文學作品的表現手法, 不出「抑」、「揚」兩途, 但抑、揚的份量、輕重、先後,也頗有「文章」。抑,也許可稱為做反面文章,出之以諷刺和詛咒之類。拿諷刺來說,老子有「正言若反」之語,可見並非為抑而抑,亦具「正面」意義,只是往往為人忽略,甚生憎厭,「恨不得寢其皮」!其實SPEAKING BY CONTRARIES,就文學表現手法而言,僅為其中一項,這便是IRONY。關夢南的〈傷口〉,也是「正言若反」的,跡近於「風」,但他寫得「溫柔敦厚」,不失「詩教」之旨,恐怕是憤怒已結晶,詛咒將昇華。但〈傷口〉又不能簡單地歸為「風」,那裏面也「頌」,亦「雅」。

果真這樣嚴重嗎?
用膠布封好口
你說:「沒有嘴巴
它不會喊痛了」
然後繼續工作

受過「現代主義」洗禮的詩歌創作

這是將一段極苦痛愴然的感覺,以一種寓揚於抑的手法,「正正經經」,「板起臉孔」,卻又並非「置身事外」的暗喻,作了謔而不虐的實踐。關夢南表面上很冷,很客觀,似乎「隔岸觀火」,用連串事件「鋪陳」出一幕幕「畫面」。但這些「畫面」,都是「千挑萬揀」的,圍繞著「傷口」而發展、發生、發韌,就像是生命的浮沉,思想的轉折,時代的異動,感覺的游移等現實的、心靈的場景。換言之,這是一齣「戲」,是以戲劇手法、小說筆調,寫的「極短篇」。假如這是母親的一點淚,那麼我們看到的,不是試管裏的「鹽和水」,而是母愛、母慈、母痛。這一道道「傷口」,到底是什麼,讀者的感覺、認識最可信靠,當然不必我們去饒舌。

那不能凝結的血
一滴一滴
滴乾了幾乎我希望
的全部

「哀莫大於心死」,但是生命長流:

然後繼續工作

從這一點看來,關夢南的「風」,便具濃厚的「雅」的成份,他甚至在「頌」著嘴巴不再喊痛的人。這樣的諷刺,是深沉無奈的,是某些「此身甘與眾人違」的「時代孑遺分子」,對一些現實情勢的詛咒與盟誓。關夢南當然攀不到屈原那種高度,但那種「既不足以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以及「過夏首而西浮兮,顧龍門而不見」的心情、趨向,則是歷史悲劇層出不窮的時代,賢者與不肖者,高士及俗人,也就是人人都存有的。

寫出蒼生的憂戚,原就是中國傳統文化的精萃

應當這麼說,文學創作中的詛盟性質,假如能夠摒除初民的迷信成分,以「指九天以為正」的至誠,寫出蒼生的憂戚,原就是中國傳統文化的精萃,古來便是中國讀書人追求的目標,嚮往的理想。〈傷口〉的規模、層次、表現、內涵,即或不能代表這種中國文化傳統,但具有或多或少詛盟性質,也是不能否定的。當然,詛盟式的作品,在西方也存有。拜倫的〈審判的幻景〉,為當時的英國人在「申訴」,把皇帝的侍臣、寫六音步詩的歌功頌德之德,置於天怨神怒的境界,就是這類作品。但拜倫所為,實是檄文,和駱賓王罵武則天一樣,不能算是詛盟文學的原型。例如:

從犯罪和殺戮的歷史血海中
從凱撒的私淑弟子中,就以
最殘暴的皇帝來說,其朝廷也沒有
他那樣為白骨所堆,為碧血所浸

將這段拜倫的詩,與〈傷口〉相比,我們可以發現,「革命浪漫主義」的作品,無論在審美、修辭、結構上,都和現代人,尤其是受過「現代主義」洗禮,講究意象、睿智、象徵、感覺的作品,如何大異其趣。「革命浪漫主義」的作品,倘若放縱過度,或者筆力不足以「收放自如」,流於淺薄也還罷了,淪為口號便去藝術甚遠了。文藝腔雖則叫人肉麻,政治傳單則令人吃驚,這是古今中外,都難列入文學的殿堂。可見即使是「風」,也仍有藝術的基本要求。〈傷口〉固然有的地方概念化,亦嫌好幾處文字鬆散、欠精鍊,但就創作意念、事象認識、敷陳技法而言,則頗有可取。然而關夢南近年詩作,就此一方向的發展似乎已呈呆滯現象,也不能自既有的層次跳昇,擦亮人們耳目。

1960年代以來的「講唱」風格

王良和及梁秉鈞的得獎作品,都有「講唱」的成分。近二十年來,西方也流行「講唱」風格。聶魯達固不必論,美國的羅威爾、馬爾榮、狄奇,法國的裴外、邦富亞等,都以親切動人的「講唱」風格,寫下各種題材的詩篇。這種近代的「講唱」,與古代的「講唱」作品,題材是大大拓展了,甚至可以取為生活瑣事、個人感觸的工具。講唱,在古代其實是史詩的先導。印度史詩〈摩訶婆羅多〉,希臘據稱為荷馬作的〈伊里德〉及〈奧德賽〉,都由說唱脫胎而成。講唱原本是既說且唱的,後來錄成文本,雖不再唱,甚至亦不講讀,但講唱的風格,仍一望而知。

講唱的風格,在文字上,自不能過於抽象,而需著重事態的描寫,也就是用人間之音去寫人間的事。梁秉鈞近年著力於此,似乎是較早放棄「文藝」語言、「抽象」意念,而在生活、情景之中,看出「詩意」的中國近代詩人。〈修理屋背的頌詩〉,鉅細無遺地「記錄」下「修理」、「屋背」有關的「情節」,還添上許多聯想的「故事」,再不避開「自己進入情景」的一些「禁條」,洋溢著濃郁的、流動的、煥發的「生命之詩」、「生活之情」。

講唱式詩篇,不少人詬病其「散文化」。表面上看來也許是的,但實則不然。饒宗頤先生在〈中國古代文學之比較研究〉裏面,曾經提到一個令人耳目一新的看法,可以為講唱並非散文化的佐證。饒先生認為,中國的賦體,出於戰國縱橫家,出於莊子,詞藻繁縟,且具「煒曄、譎誑」成份。因此,講唱式詩篇,僅為內涵有別,不似著重「抽象情意」之「詩」,而發展出來的另一種「詩語」。詩、詞、歌、賦,只是性質、取向不同的「詩」體而已,不能「厚此薄彼」。庾信的〈哀江南賦〉,我們能因其稍作「鋪陳」,而評之為「散文化」麼?饒先生並在此一意義上,認為這些便是中國的「史詩」,因為夸飾流衍,與歐西「史詩」,根本是異曲而同工。

在這裏住了幾年我也快要離開了
清理雜物,整理書籍和影印的論文
扔去無用的草稿,留下另一些
把它們修理,發展成不同的事物

看似乎平平無奇,但深一層,不就陸機〈文賦〉所說的「說煒曄而譎誑」麼?煒曄,正是危言,譎誑,近乎寓言。梁秉鈞從日常生活的細節,可以「修理」出一個世界,「發展成不同的事物」,就具有「賦」的性質。假如比照史學家所寫的漸代史、家史、村史,詩人寫「生活史」,將局限於個人意思的「世界」,以與周遭事物聯繫,拓展天地,無疑會推使「詩歌」產生深刻的變革。

天花板不牢固,門鈕震脫了?
沒有一處是安定的居所
我拿回三十個紙皮箱
準備把書籍雜物運回家去
這裏那裏屋背都不完整自己正在變化
陳舊的蛇皮蛻棄在草坪上

某些晦澀的「現代詩」受人詬病

這固然是詩人的「生活史」,但也是「具體而微」的「人類生活史」。見微知著,講唱式詩篇,如〈修理屋背的頌詩〉,既能接續中國古代傳統,復亦抉取西方講唱詩篇之長,梁秉鈞揉造了中國現代講唱的一個模式,正是某些晦澀的「現代詩」受人詬病,詩人自己對藝術真誠的一個回應。而且,詩人還保留了某些不當喪失的「詩素」,也就是「集大成」地呈現了「博約」的風貌,比較喜歡結構主義的,難道不欣賞如下的句子:

也有人在你頭上行走
並且使用隱秘的符號?

所謂「博約」,在這裏是集合了風、雅、頌的各種性質,看來現代中國詩人,在賦的基礎上已有新的發展。梁秉鈞此篇是個例子。

王良和的〈變─給小敏儀〉,題材不如梁秉鈞那篇集中,然而卻似乎更接近法人喬治.耆密濟爾的分析。耆密濟爾分析「史詩」,認為有三型,即巫靈、英雄、帝王,可見「史詩」的複雜、繁富。王良和這篇,也呈現出繁富現象,口脗是「書信體」,仍不出講唱範疇,但講的東西甚多,幾乎就是「近代史」。以抒情的筆法寫「史」,而又將自己溶入其中,還加以「述評」,亦敘、亦議,的確「另闢奚徑」。那些寫得如慕如文的句子,那些溫柔、殘酷、冷然、無奈、熱切的對比,詩人不徐不速,亦張亦弛,絕不失其「優雅」的處理手法,必然是寄託著深沉的家國之愛,鄉土之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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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這樣的詩,我們對尼采的美學觀念,就有另一層認識了。尼采說:「迄今為止,我們的美學上只是一種女性的美學,所以只有藝術的欣賞者才能敘述他們的感受。」尼采的意思,與康德將藝術排除在可以認識的真實之外,謝林、里格爾將其真實的權力還給藝術,都不相同。尼采認為:「藝術比真實更有價值。」我們雖不必對尼采的「權力意志論」,在政治上造成的偏執表示一絲一毫的贊同之意,然而在藝術上,都不可「以人廢言」:「要變得美是意志勝利的表示,是協作精神的體現,是受到直接壓力的各種強烈願望協調一致的反映。邏輯上和幾何上的精煉是力量提高的結果;反過來,對這種精煉的理解,又提升了感受。發展至最高點,是風格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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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確如此,各種協調的因素,都可以在藝術裏面,合而為一,提高昇華。「大拇指」得獎的三篇詩作,呈現了「莊重風格」,正可以看作是各種直接、間接,精神、感覺等因素的藝術在協作;風、雅、頌三體,在激揚、曲折的人生場景之中,心平氣和、娓娓道來,既不失各自的獨特風格,復秉具「胸有成竹」的決斷與把握,認識和包容。尼采雖則不定人人合用,但他說「藝術家對任何事物,不能只看表面,而必須看得更全面、更精煉、更深入。要達致此一目標,藝術家必須常保青春與活力,『習以為常』的陶醉」,都是我們讀這三篇詩作的「真實感受」。

藝術發展到電子時代,無疑會帶來許多前所未見的問題,比如藝術到底有何「用途」?欣賞者通過何種途徑,或在何種層次、程度,以與藝術連繫、溝通、接觸?要回答這些問題,唯有直截了當,提出藝術的本質,也使藝術之所以成為藝術,不同其他;卻又盡量包涵萬有的性質。大概,海德格提出的「光輝為美」觀念,即「清晰」,可以帶領藝術創作者,產生令真實(即美)瀰漫充塞現實的力量。換言之,唯有清晰的美,光輝之美,才是表現現實「真實性」的「無孔不及」渠道。而這三篇「大拇指」得獎詩作,在一個程度上,「使人類能夠進入存在」,讀之感同身受,我們內心如有陰暗角落,也可以拿來映照。

這裏談的當然只是個人感受,淆雜無章,草率不文,充其量僅為一個「觀點」而已,而欣賞,亦如創作,是多角度的。

節選自《僭越的夜行──梁秉鈞新詩作品評論資料彙編》(陳素怡編),原載:《大拇指》第一九八期,1984年11月。原題:風、雅、頌之體──看八三年「大拇指」詩獎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