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國際|香港作家劉偉成:我的緬甸印象

撰文:劉偉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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緬甸於我是矛盾的。它予我的印象是親切又疏離,馴服又倔強,脫俗又入世,消極又幽默,傳統又好奇……這似乎跟潘乃德(Ruth Benedict)在《菊花與劍》的說法如出一轍,只是日本國內的民族成分較統一,較易歸納出模式。像緬甸那樣常出現多元民族紛爭的地方,實在難以簡單歸納出其總體民族特質,連近日為世界矚目的軍事政變其實亦肇因於這種多元紛爭。我所云的矛盾,並非就緬甸的民族性而言,而是我個人對這國家的印象罷了。
文:劉偉成 | 原題:我的緬甸印象

雖說只是我的印象,但它應該還有一點分享意義。在互聯網年代,年輕一輩主要依賴瀏覽網上新聞報道或歷史條目來認知世態,我這種文化觀察感想加上相關文學作品的賞析,未嘗不可作為硬資料磚頭的「黏合劑」,助人組合出較完整的人文面貌。就像「羅興亞人事件」,從歷史資料理解之餘,我更以第一人稱的詩作和藝術作品為探掘的鋤,挖出了跟原來想像全然不同的面向,但正正是這樣的矛盾牽扯,令我意會到緬甸不單是值得密切注視的異國鐵幕,更是同病相憐相互集氣的命運連線。

印象1:我助養的緬甸女兒

我對緬甸的關注,最先源於宣明會的助養計劃配對給我的一位緬甸小女孩。第一次寄來的資料套中包括了她的相片和義工的信件。信中指她住的村落,離仰光約五、六小時車程。那時太太和我都很天真地以為可助養這小胖臉至成年,相信只要她有機會讀書,便可脫貧。還說如有機會可一起參加宣明會的探訪團到當地探望她。為此我們曾特意去找關於緬甸的旅遊書來看,才發現在香港很難找着。那時還以為仰光周邊地區只是經濟狀況不同罷了,但原來緬甸自十五世紀的東吁王朝(Toungoo Dynasty)便以同心圓方式將國土分為三個區域——核心部分當然由王族直轄,中間區域由國王任命的親信治理,而邊陲地區由當地原著民族自治。這樣便植下了核心和邊陲的拉扯關係,為近年「羅興亞人事件」埋下導火線。後來英國殖民政權將三個治區簡化為緬甸本部(Burma Proper)與邊境地帶(Frontier Areas)兩個地區管治。而英殖政權為了彌補攻擊力和勞動力,便容許大量信奉回教的孟加拉難民進入緬甸境內生活,尤其是在西面邊陲的若開邦,英國人成功佔領後為了犒賞這批孟加拉人,反而將若開人趕走,將耕地給予這羣孟加拉人,令他們得以壯大。及至1925年,他們的人口已增至25萬,就是現在被外國傳媒稱為「羅興亞人」(Rohingya)(這稱呼至今沒有被緬甸人認可),這樣已埋下了種族衝突的禍根。及至二戰時,為了阻斷日軍推進至印度,英殖政權在1943年前後將這批孟加拉穆斯林組建成「孟加拉V支隊」,只是後來英軍撤離後,V支隊並沒有將矛頭指向侵略的日軍,而是用來驅趕信奉佛教的若開人,有逾十萬名若開人被屠殺。

二戰結束後,英國人回到緬甸,本來想化解這種族宿怨,指示V支隊將佔領的土地歸還給若開人,V支隊不依,反而自立為「穆斯林解放組織」,後改名為「穆斯林聖戰黨」(Mujahid),以武力激進手段爭取獨立,欲拼入當時剛從印度分離出去的巴基斯坦。後來尼温(Ne Win)的緬甸軍政府發動了多次清剿行動,其中尤以1978和1991年兩次最為大規模,期間聖戰黨亦多次詐降歸順,然後又伺機凝聚勢力再謀求獨立。在這些清剿行動被西方關注報道前,並沒有「羅興亞」這個部族名字。緬甸人稱呼他們為Bangali(孟加拉人)。就在這樣的背景下,令昂山素姬如此為難,乃因在緬甸人眼中,最受迫害的該是若開人,而不是「羅與亞人」。如昂山素姬幫「羅興亞人」說項,便會令若開人和緬甸人不滿,而且軍方還會加強清剿,以讓緬甸人和若開人感到軍政府才是替他們抱不平的人。另一方面,像昂山現在選擇中立,又會令昂山在國際陣營中失去威望和支持度,事實上如其所料,昂山受到國際社會的猛烈批評,更有要求褫奪她諾貝爾和平獎的榮銜之聲,所以「羅興亞人事件」是軍政府掉給昂山的超燙山竽。本來軍政府以為這樣一著足以將死昂山,可令軍政府在今次選舉中奪回不少議席,怎料昂山素姬的黨贏得比上屆更多的議席。試問以敏昂來(Min Aung Hlaing)為首的軍政府又怎可能嚥得下這口氣?於是一怒之下,便發動今次的政變。

說回來,我助養的女兒,應該就是住在上面提過的最受迫害的若開邦。太太和我見她臉蛋胖胖的,很甜美,便根據拼音,替取名為「蜜妮」。緬甸好像離香港很遠,很疏離,兩地經濟發展速度也相差得遠,但回顧起來,又會發覺許多相近之處——大家同是給英國殖民,都受過販賣鴉片的東印度公司的支配。時至今天,緬甸、寮國和泰國交界的「金三角」仍是世界最大的種植罌粟的地區,而在此地區撒下第一把罌粟種子的,正是英國的東印度公司。在這裏的罌粟製成的鴉片正是銷往當時中國的貨源。在這裏我們是應該感謝道光皇帝下的禁煙令,以及雷厲執行的林則徐,所以我常說現在看見遊行隊伍中有年輕人揮動港英龍獅旗,我便感到無名的痛。東印度公司直至現在還在運作,就是怡和集團,是香港開埠初期四大洋行之一。港英政府早期的官方徽號中的那幾箱貨件就是鴉片,旁邊的「阿羣」其實就是代表「香港華人」,其「用途」在當時港英政府眼中大概等於「孟加拉人」的廉價勞動力罷了。

在居‧得立勒(Guy Delisle)的《緬甸小日子》這部重量級生活漫畫中有一則講述作者跟隨身為無國界醫生的妻子的工作團隊來到接近金三角的邊境城鎮密支那,在那地方附近有着寶石礦,緬甸就是這樣弔詭的地方,你以為它很貧瘠嗎?但它其實擁有全世界最優質的寶石和玉石礦藏的地方。它的鑽石礦是許多世界著名寶石商覬覦的對象,另外緬甸對開的海域還有含量豐富的油田。只是這些天然資源都控制在軍政府或外資財閥手上,無法惠及普通平民。密支那的居民便是開採寶石礦的廉價勞工,他們的報酬,據得立勒所記,竟然是以海洛英的劑量來計算。那裏還有專門給工人注射海洛英的「射擊室」,而男女礦工也需要在收工時給檢查口腔、陰道、肛門,以防他們偷竊原石。另外,因為有大量礦工,所以也有貧苦家庭的女生來到此地賣淫。單看這樣的組合元素,便知道這區會成為愛滋病散播的熱點。而作者紀錄了一句令人莫名揪痛的話:「政府寧願這裏克欽族的青年都去吸毒,也不希望他們上街示威,變為反對勢力。」我看到這句,心裏又想起了蜜妮,但願她現在健康成長着,不用面對如此生活環境。在我們助養的兩年後,蜜妮便搬到其他村落而失聯了。兩年間寄來的信件和相片,蜜妮的樣子身高總是一忽兒大一忽兒小,樣子顯得大不同,我曾向宣明會查詢,他們說因為當地人手不夠,加上沒有電腦,所以發生這樣的情況也不為奇。怪不得軍政府回應外媒所稱的「羅興亞事件」時指緬甸只接收擁有身份證明的國民,狡黠的是政府部門根本未曾電子化,莫說邊陲地區的人,就連住在仰光的人,有很多都未能取得國民身份的證件。蜜妮,不單是我對一位助養女兒的祝福,更是對當地擁有相近命運的女孩的祝福,但願他們能時時感到生活中的甜蜜。

緬甸詩人科科瑟(Ko Ko Thett)有一本由香港城市大學出版的詩集名為The Burden of Being Burmese (《緬甸人的擔子》),集內有一首點題作品“The Burden of Being Bama” ,“Bama”可以簡單視為“Burmese”的口語叫法,可視作一種地道的緬甸人的稱呼,可能是較官方文件更實在的身份證明。詩中有一段很能帶出緬甸人的身份矛盾,我將之翻譯如下:

你會怎樣抉擇
渴求,憤懣還是無知
失敗主義還是發育不良
病毒量提升還是網速減慢
性愛成癮還是自我否定
壓遏權慾還是權慾膨脹
一袋白米還是一安士民主
及時行樂,逃避現實的巫蠱和鍊金術
包容所有不兼容性
同化一切不調和者
四類高尚的真理
四道誓詞……
………………………
……………

清單沒有終結
大局已敲定

業力造就了你
生命短促
苦難長存
許多水
無魚,完全無魚

上面的抉擇項目驟眼看,可能不明所以,但只要將上面闡述的世態代入便會明白,例如「失敗主義還是發育不良」一句,只要代入密支那地區的事例便會明白,「病毒量提升還是網速減慢」一句,前者是否會令你聯想到愛滋病的散播,後者不正是現在緬甸軍政府試圖控制人民組織示威遊行的策略嗎?最後「許多水」,我會理解為本來緬甸的天然資源如此豐厚,為何完全養不住像樣的文化活魚?這道天問似乎才是緬甸人心中最沉重的擔子,相信這亦許多香港人這兩年中常泛起的詰問,而大概這亦是詩中所指的「業力」的結果,啊,不是嗎?「共業」亦是近兩年常聽見的一個詞語。

印象2:仰光五天交流培訓

2016年,我任職的公司選了緬甸仰光(2005年前仰光是緬甸的首都)作為公司亞洲四個分部五天培訓論壇的舉辦地。我們在一所度假酒店下榻,有泳池,池畔有酒吧,游累了便在池畔稍息,來杯特調飲料,細細欣賞夕陽。每天開會後所謂的下午茶絕對不是「茶點」,而是足有三張長枱的小型自助餐。臨別前晚飯後更有池畔小酌派對,可說是頗豪華的款待。只是有一次我們幾位香港同事特別僱車到外面逛逛,那是貼近緬甸名勝大金塔不遠的市廛,但我看到的卻是有點滄桑的景象。大道兩旁的建築是三、四層樓高的老建築,外牆不乏精緻的雕飾,可想像初建成時真是氣派不凡。當中好些還是商會的總部,可見以往這裏曾是相當蓬勃的貿易集散地。可惜大部分的建築都沒有適當維修,牆邊的批盪剝落,雨瘢處處,加上街上亂纏的電線,更彷彿給建築畫了個大花臉。

建築物的外邊是堆疊的垃圾,應該是等着市政人員來收集,但有些可能已隔了好一段時間沒人清理,在仰光的溽暑下難免產生臭味,招惹蒼蠅,但有些攤販也懶理,爽性在垃圾堆上架一塊板,便擺起檔來做生意,幸虧不是賣食品或食材,只是舊物,但他們的忍耐力也真是匪夷所思。這樣的光景,可說是跟酒店內的佈局氛圍成了鮮明對比。如此貧富差距令我心生疙瘩,覺得自己也有份幹了剝削他人的勾當。

我們到了一家著名的餐廳晚膳,著名除了因其菜式美味外,還因那裏是昂山將軍常來光顧。我們用膳的地方是一獨立大房間,聽說是將軍跟同僚議事的地方。房間的牆上掛有昂山將軍的肖像,雖然他被尊為國父,實際上他在緬甸正式獨立前的1947年2月12日便給前總理吳蘇設局暗殺身亡。昂山將軍遽然去世,令軍權真空,於是便給軍人吳努冒起掌握軍權,埋下緬甸由軍人把持政治的伏線。

今年二月,緬甸又再次發生軍事政變,昂山將軍的女兒昂山素姬再次被軟禁,外界對緬甸民主發展再一次走回頭路不無慨嘆,而今次我則更多了一重同病相憐的無奈。台灣記者翁婉瑩在情人節當天在自己的面書上發表了〈烈焰與光〉一文,談及政變後緬甸的市況,尤其引我關注,因翁曾在2017-2018年到泰緬邊境金三角地區尤其力(Tachilelc)和景棟(Keng Tong)採訪,而引我注意的是她曾為《緬甸詩人的故事書》(台北:遠流出版,2018)撰寫導讀文章〈緬甸會傷人〉。這本書其實是一部紀錄片的文字版,除了18位緬甸詩人的作品翻譯,還有他們的訪問。書中的「引言」更詳盡解說了為何詩在緬甸文化中佔有如此重要地位的多重底因,其中一個原因就是跟其廣泛的佛教教育有關,由於經文和教材中會用上大量押韻詩文,以便信徒記誦,所以亦令詩在緬甸文化中佔有舉足輕重的作用。如此詩性文化的基因,大概也流淌在每位中國人的血脈中,矛盾的是本來值得自豪的文化基因,但在現今世代都是發揮最悲壯淒美的抵禦侵害、保全靈魂的作用。詩人潘朵拉在訪問中表示:「箝制得人生,卻禁錮不了充滿創意的靈魂。」詩人山佐兌說:「在牢裏,他們不讓我們寫詩,但我們還是會把詩寫在地板上,或是用朗誦的方式創作詩,然後把詩默記在心裏。你不能禁止得了詩,詩永遠都在我們心中。」這是多麼脫俗又入世的吶喊。我不禁想起無名氏出獄後趕緊默寫出來的《獄中詩抄——寫在腦紙上的125首詩》。原來能抵禦時代荒謬的,只能以柔韌的詩借力打力,卸走攻擊。

翁婉瑩在〈烈焰與光〉的第一部分「深夜烈焰」指軍政府全力追捕參與不服從運動的公務員與醫護人員,更撤銷「無法院命令不得拘留任何人超過24小時」的法令,又特赦23,000名囚犯,翁寫道:「反對集權的人被抓起來了,縱火與放毒的囚犯被釋放了。」讀到這裏,心裏矛盾真的墜出了淚,我想起現在香港普通法「無罪假定」原則下,依然被拒保釋的許多人士,又想起那些拿着藤條追打普通市民的白衣人卻免被撿控,不知何時那遙遠的緬甸鐵腕,現在近得好像在照鏡子一樣。翁文以書中其中一位詩人莫偉〈仰光〉一詩作結:

像現在,我失眠,仰光城也失眠
在整個城市都好眠的時刻
我將無法忘卻的思念
一邊在新建的牆上塗鴉
一邊回到仰光,仰光也像我一樣

過去兩年,不知有多少個夜晚,香港人呆望着新聞畫面失眠,也不知到還有多久才看到隧道盡頭,要求隧道裏有光明似乎很奢望,但以往走在隧道中,我們是不會害怕的,因心中還有希望的火頭,而且也相信別人心中也有自己心中的火;現在我們害怕隧道的漆黑,也害怕自己和別人心中的火已在殘喘,映照不出詩性的光輝。但願在「共業」的隧道中,我們還能傳熱,讓心中的火在消極中能化成一首首幽默的詩。就像莫偉的詩中,雖說整個城市都在好眠時刻,但最末句又肯定地說知道仰光像自己一樣,醒着,因為對失眠的人無盡的關愛。我也肯定香港也因我們的失眠而醒着,縱使整個城市好像處於停滯不前的「好眠時刻」。

印象3:愛荷華認識的緬甸詩人

2017年,我到愛荷華參加國際作家工作坊,我第一個認識的作家就是貌地(Maung Day),由於他名字的讀音的關係,我私下喊他“Monday”,心中想起魯賓遜給同伴命名為“Friday”的情節。不同的是魯賓遜對「星期五」是有點階級主義的,星期五總是處於魯賓遜的下把位置,是魯賓遜的附庸角色。但在幾個月的相處中,貌地雖然比我年輕一大截,但總是給我這位大叔當領頭的位置,所以他是我的「星期一」,而不是一週將盡的「星期五」。貌地能詩能畫能奏,可說是聲色藝俱全的才氣型藝術家。他給我看過他展覽的畫作,很像顧城的一筆畫作風,黑色的線條勾勒出不同的奇幻畫面,有點即興發揮的意藴,兜轉的線條予人拖沓纏膩的迷茫。但貌地卻是爽直的,他在NGO裏工作,聽說常會調到不同的地區工作,也有在邊境地區工作,所以很能適應不同的文化,在三個月內,見他很快便跟不同國家的作家混得熟絡,交流能力教我佩服不已,自覺是「星期五」望着「星期一」的項背。

記得到步第二天,我們早餐時碰面,聽我說想買一包中國米,便說可領我到超級市場去,我以為頂多是一刻鐘的腳程,怎料,我們竟走上了高速公路,兩旁根本沒有行人路,身邊是穿州過省的巨型大貨車在呼嘯,彷彿隨時可變身成揮劍的柯柏文。貌地卻若無其事地跨過間隔的路墪,橫過高速公路。我搖手說不買了,真怕會就此給輾斃在異鄉,成為當地的頭條,說「香港作家急買米填肚給輾斃」。他卻說緬甸全部路都是這樣的狀態下闖出來,我不禁想起魯迅那句「地上本沒有路……」,我又變成了「星期五老兄」望着領頭的「星期一火箭小子」,他保存了緬甸那種原始的開拓精神。他又告訴我在緬甸除了軍事禁區,其他地方都可試着闖,在緬甸最著名的軍事禁區當數昂山素姬軟禁時,她家門外的哨站,在《緬甸小日子》中也有記述這個哨站,並說在仰光,昂山素姬會被稱為「女士」,就像《哈利波特》中佛地魔會被稱為「那個人」一樣。

第二天貌地送給我一本薄薄的個人詩集,只有24首短詩,封底的推薦正是前面引用過的科科瑟的手筆,他指貌地的詩是充滿「自嘲」(self-ridicule),還會創作世外的「野獸派病態意象」(fauvist-morbid imagery),使詩意呈現非邏輯的斷層(illogical disjunction),令人讀起來先心生一種不安感(unsettling read),繼而慢慢轉為驚喜(flabbergasted)。老實說,我是先給這段推薦語嚇着,於是嘗試翻開來細讀,發覺科科瑟所言不虛。我沒想到一個極權國家會出生這種想像力無邊際的詩人,他是真正屬於帶領整個工作週期的「星期一」。既然前面引用了莫偉的〈仰光〉的詩句,那我試着將貌地詩集中的〈仰光的天空〉翻成中文:

翼龍飛越城市,老異端的骯髒慾念。
你的左輪手槍是你的珊瑚刺卻是我的牡蠣。
攤販指稱你為撒但。我猶在胎盤中便投向你。
那些在城市烈士陵中
爆發的激進行為與我無干。
在建築工地,新娘被催眠而新郎是水牛。

事物甫開始滴答算計,便無法回到時光的行旅。
貧民窟是脫俗的。他們在自己魂靈的迴腸中收集便士。
血汗工廠在搖盪。閃電在歌唱。
塵埃本來就涼薄而你在清晨咒詛輪迴。
你是鐮刀叨叨埋怨亦是鎚子在隱隱竊聽。
也許你是對的,也許你錯了。
只是從你頭上吊下來的光環剛好蒙蔽了水牛。

詩甫開首便來了「翼龍」,果真是相當「野獸派意象」,但同一時間你會感到詩人是想將仰光推回侏儸紀的蠻荒,而這樣的弱肉強食的獵食世界正是「老異端的骯髒慾念」,只有這樣拿着槍桿子才能獲得優勢。那麼在這樣的世代,我只能像牡蠣一樣遁世自處和自保。「別人稱你為撒但,我猶在胎盤便投向你」一句似乎是指「我」靠向了魔鬼一邊,其實「我」只是不想浪費生命去跟「你」對着幹,所以說自己不會像烈士那樣作無謂的犧牲,這似乎就是第一詩節的要旨。

第二詩節首句,其實是指如果你感到度日如年不斷在數算在數算時鐘的滴答,那麼你便被苦難操縱,並且將你淘汰出時代。詩人認為抵禦「你」操控的正確態度應該是接納荒謬,沉澱心神,在苦難中為自己尋找生命的新義,這樣才能真正擺脫「你」的擺弄。所以接着他說貧民窟都是「脫俗」(otherworldly)的。詩中的「你」應是仰光天上的神格形象,也就是說是給「神」的回應,甚至是搶白。最後說你頭上的光環吊下來蒙蔽了水牛,水牛可當作是矻矻地幹活的低頭族象徵,這句的意思就是服膺命運的人反而看不到真理。

這首詩其實頗像魯迅在〈摩羅詩力說〉和〈破惡聲論〉中的含意。魔羅為梵文Māra的音譯,就是「魔」的意思,相當於基督教中的「撒旦」,所謂「魔羅詩力」就是憑藉「神思」來掃除無謂的枷鎖和負擔,讓精神可回到洪荒宇宙的混沌世界,啟發「內曜」,更易凝聚為詩。這樣便可面對〈破惡聲論〉中所謂的「寂漠」,這其實相當於貌地以「翼龍」描劃的世界。

本根剝喪,神氣旁皇,華國將自槁於子孫之攻伐,而舉天下無違言,寂漠為政,天地閉矣。狂蠱中於人心,妄行者日昌熾,進毒操刀,若惟恐宗邦之不蚤崩裂,而舉天下無違言,寂漠為政,天地閉矣。吾未絕大冀於方來,則思聆知者之心聲而相觀其內曜。內曜者,破黮暗者也;心聲者,離偽詐者也。人羣有是,乃如雷霆發於孟春,而百卉為之萌動,曙色東作,深夜逝矣。
魯迅

魯迅認為「心聲」可讓人離開「詐偽」,而「內曜」則讓人革除內心的黑暗,就是放下過去災勢的重負,清空心智來應對當下的生活。所謂「寂漠」就是人缺乏「心聲」和「內曜」,又「寂漠」並不「寂靜」,相反是指一個擾攘、嘈雜的世界,窒礙人聆聽「心聲」和觸發「內曜」,而正如魯迅在〈破惡聲論〉所言「而今之中國,則正一寂漠境哉。」貌地和我居住的家都有再次「寂漠化」的傾向,我記得有一次雨中跟他搭巴士,他在給水氣弄得朦朧的窗玻璃上畫下我的樣子,並推推我的肘,說這就是「你」。那玻璃上的卡通相可能就是我「內曜」的投影,它看起來「馴服又倔強」、「傳統又好奇」……看着貌地的靦腆的笑面,我又想起蜜妮畫給我的畫,我曾經寫過一首名為〈想起蜜妮,在華沙的陽光中〉,詩是如此收結:

陽光在我的面上暖開了夜梟的眼窩
靜靜收集關於你的種種
我聽見簽名欄上你所畫的圈,歪歪斜斜
在時間的河裏滾動,日漸圓潤
(陽光,可否為我牽連她的小手
讓我教她寫蜜妮這個名字)
戍守和軟禁之間,陽光一樣普照
你的影子躺在自己的國土上標示時間
你穿着褲管寬闊的民族服,就像一根迎風的小旗
在陽光中呼喊:「堅忍的鬥士,這邊走 !」

我之所以在華沙的陽光中想起蜜妮,因為那陽光充沛的廣場上立着若望保祿二世的雕像,他同樣以非激進的行為來應對納粹和史太林的極權和鐵幕。貌地說如果神經兮兮地度算着生活的分分秒秒,便無法回到時光的行旅中,相反如能從容面對,那麼即使最尋常的事物如蜜妮歪歪斜斜的簽名,都會成為在時間河裏滾動的石卵,會變得日漸圓潤。

(本文獲作者授權轉載,不代表藝文格物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