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眼裡巴基斯.影評】一場大病一場空,歷劫回頭真情種

撰文:陳廣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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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人真事改編成的電影,如果由當事人主演,是否真能呈現更強的真實感?事過境遷後,將這段情深不變的伴侶關係以喜劇方式呈現,主人翁能否重現當時的感動,而加鹽添醋的結果,又會否令主線變得模糊,比虛構的故事更覺虛假?

最近才在香港上映的《情人眼裡巴基斯》(The Big Sick)就是這樣的美國電影。這故事本來很吸引︰男主角來自巴基斯坦穆斯林移民家庭,一心想憑棟篤笑(不是香港林海峰的那種)闖出名堂,卻一直半紅不黑;父母逼他必須要娶巴基斯坦穆斯林女孩,否則逐出家門,但他早已深染美國文化,不盲信神祇,更討厭盲婚啞嫁,何況——他已經愛上美國白人少女,無奈他無法對家人坦白,女友後來也發現他根本沒想過將來,狠心撇開這個本來情投意合的情郎。豈料,少女突然因罕見病症陷入昏迷,隨時死亡,男主角面對家人的逼迫、女友家人的冷眼,更無法向女朋友懺悔、道歉、求諒,心如刀割。這對可愛的鴛鴦,到底命運會如何?

真人真事改編成的電影,如果由當事人主演,是否真能呈現更強的真實感?(《情人眼裡巴基斯》電影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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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以下內容或含劇透,逃生門在此。】

本來不想複述電影的情節,但透過複述,正可揭露故事的主旨和其潛在的問題。《情人眼裡巴基斯》是男主角卡苗蘭哲尼(Kumail Nanjiani)親身經歷的故事,他後來與妻子結婚(抱歉,劇透了),兩人合編這個劇本,卡苗蘭哲尼更是親自演出,回憶十年前這段非凡的經歷。現實中的卡苗蘭哲尼並非無名小卒,在美國影視圈已有十個年頭,是著名美劇《矽谷群英》(Silicon Valley)的主角之一,有一定知名度。他的妻子艾薇妮哥頓(Emily V. Gordon)也是活躍的作者與製片,但她沒參與這次幕前演出,卻由擅長演繹鄰家少女氣質的女朋友角色的素兒卡山(Zoe Kazan)飾演自己。這樣自編自演自己真實的愛情故事,近年影壇確實找不到多少例子,找他人飾演自己女朋友/妻子的就更少有了。

其實電影的真實背景未必最為重要,講種族,講家庭,講愛情,論文化差異,講演藝事業,論移民生活,講無常人生,這些本身已是觀眾喜愛的主題,無論是否真人真事也很吸引,故影片在今年初的辛丹斯電影節(Sundance Film Festival)雖然大獲好評,是本年度最賺錢的獨立電影之一。卡苗蘭哲尼夫婦從愛情上的「人生勝利者」、戰勝死神的創作伴侶,躍升為影壇的寵兒,他倆也意想不到吧。

不過,假如觀眾入場前想看的只是青春浪漫的愛情,只怕會頗為失望了。卡苗與素兒從初戀到熱戀,在影片中其實只不到 15 分鐘篇幅,之後兩人分分合合,過程也不算很浪漫,兩位主角既非令人目不轉睛的俊男美女,觀眾又一早知道兩人最終的結局,一切彷彿已天注定,也就沒太大驚喜——浪漫,總是需要「驚喜」的。當然,本片的愛情線賣的不是浪漫,而是諧趣,素兒是因為看卡苗的棟篤笑後卡苗幽默的搭訕而瞬間愛上對方的,素兒當晚就與卡苗乾柴烈火——有趣是兩人好幾次親熱前,看的竟然是像《活死人之夜》(Night of the Living Dead,1968)一類的邪典。這當然可能是卡苗夫婦真實的可愛品味,但也可令影迷會心微笑。卡苗與素兒一夜情後本來互說不會再見,但閒時當Uber司機的卡苗後來有意無意地一直接載素兒(真實的卡苗與妻子相識於十年前,當時Uber尚未出現,顯然是他與妻子將故事背景改近今天而新編的情節,並非全是事實),這段兩人欲拒還迎的關係算是挺有趣的,香港作家紅眼曾經寫過一系列「在Uber上發生的愛情故事」,若看了這部電影,也許又有新靈感了。

假如觀眾入場前想看的只是青春浪漫的愛情,只怕會頗為失望了。(《情人眼裡巴基斯》電影劇照)

不久故事即峰迴路轉,素兒就身患重症,昏迷不起。可是這並沒有改變故事詼諧的格調,卡苗依然是時常嘴眼帶笑,內心痛苦外表樂觀地面對。素兒父母的出場更將喜劇效果帶到另一層面。本來卡苗父母僵化的思想和行為已甚好笑,例如他母親就不停在家庭聚餐時,預先安排女生「路過家門」進來與卡苗「相睇」,次次如是,被看穿了也毫不害羞;素兒的父母可更加神化、古怪,其表情、言行,全都難以用筆墨形容。這對父母由資深性格演員荷莉亨特(Holly Hunter)和雷羅曼諾(Ray Romano)飾演,一個是奧斯卡影后,一個是艾美獎視帝,這組合既甚新鮮,也有實力保證︰他倆各自賦予角色獨特的性格(艾薇妮哥頓自言那與她的真實父母頗有距離),前者神經兮兮,時躁狂時憂鬱,一開始拒卡苗於千里之外,卻可能才最善解人意,後者陷入中年危機,深藏當年不忠的悔恨(兩夫妻因此早已沒同床多年,總是貌合神離),表面上雖然理智、包容而又有點迂腐書生的氣質(見卡苗是巴基斯坦人,竟「開明」地請他談談對九一一事件的看法),不時囉囉嗦嗦,但也是最先接受卡苗的一人,開啟了許多話頭。卡苗在女朋友昏迷期間認識了這對活寶夫婦,從痛苦、迷惘、被拒絕(以他前度的外人身份,根本不知道可做什麼),到慢慢調整位置、打破隔閡、深入交流(偶然地分別與兩老單獨徹夜談心過)、整理思緒、重新出發,這既可說是卡苗自我啟迪、療傷的過程,也可視為他對美國原子家庭文化的重頭認識的初體會。

是的,整部《情人眼裡巴基斯》,卡苗與素兒父母的互動就佔了全篇幅的一半。一如上述,這故事真正想講的其實不是青春愛情,而是「溝通」。這包括文化(美國人與巴基斯坦人)、家庭(父母輩與子女輩)、感情關係(熱戀中、冷戰中),還有個人與內心真正的自己的交流。主角雖然是卡苗夫婦,但聚焦者只是卡苗,雖說素兒昏迷了半部影片的時間,但清醒時深入描寫的篇幅也不多,反而卡苗是最初的敘事者,整個故事圍繞他發展,是最受衝擊、內心改變最大的一人。

一如上述,這故事真正想講的其實不是青春愛情,而是「溝通」。(《情人眼裡巴基斯》電影劇照)

大概卡苗的初衷,就是想向美國人展示像他這一類移民的內心世界。一方面,他已融入美國文化,再沒有離開的打算;另一方面,他又植根祖國文化(雖非完全繼承、接受),希望更多美國人明白巴基斯坦文化的優點、特質。這正是為什麼影片一開始他就從小時候自敘,彷彿是個小型傳記,後來他除了棟篤笑事業,也多次自租場地做獨角戲,縱使觀眾寥寥,仍是竭力以自己擅長的方法,講述更多巴基斯坦家庭的故事。也許他也沒想過能令廣大觀眾都對題目有興趣,但多一個是一個,就是他的樂觀精神,即使方法老土(往往一講就是三四小時,而且像教書多於演劇,例如講述自己小時候愛打板球的經歷時,竟將板球的球例完整講一遍,弄得觀眾昏昏欲睡),其志仍是可嘉。

可是這也正是《情人眼裡巴基斯》的尷尬之處。從劇情上的編排看,我們無法確定卡苗那乏人問津的獨角戲,到底是想為了表現他當初「戲功」未成的自嘲,還是為了呈現美國人對巴基斯坦沒有興趣的諷刺。這不像《星聲夢裡人》(La La Land,2016)中愛瑪史東的(Emma Stone)的獨角戲,是為了寫她懷才不遇、時機未到;即使是卡苗的兩位棟篤笑戰友,也從來沒真心欣賞過卡苗這番「表演」,也對其巴基斯坦內容連呼呵欠。

事實上,卡苗作為 stand-up comedian 的真正功架,在片中也沒得到充份呈現,相對其他親自飾演自傳/半自傳電影的主人翁,例如在《8里公路》(8 Mile,2002)中可以盡情表現音樂才華的 Eminem,卡苗的演出實在是克制(又或歸因於前半部故事中他一直處於迷惘狀態),顯不出個人真正的魅力。

《情人眼裡巴基斯》許多處理都有這樣「兩頭不到岸」的感覺。假如卡苗很真誠地想介紹更多真實的巴基斯坦移民家庭處境,就不宜將父母過度喜劇化,搞笑有餘,深刻不足(再者大半篇幅都在素兒父母處),何況飾演這雙親其實是印度演員而非巴基斯坦人。兩邊家庭的對比太大了,素兒夫婦可與卡苗促膝談心,卡苗最終只能收到母親的巴基斯坦點心。顯然卡苗夫婦完全是以美國觀眾能接受的喜劇品位和文化視角去編寫的(巴基斯坦父母的問題是文化結構性的,美國夫婦的問題不過是騎呢和偷情),這當然無可厚非,卻也削弱了劇本的潛力。

大概卡苗的初衷,就是想向美國人展示像他這一類移民的內心世界。(《情人眼裡巴基斯》電影劇照)

卡苗的棟篤笑友人們也寫得模棱兩可,那沒有真才華的大塊頭呆頭呆腦(不知道他上台表演的觀眾笑聲是笑他還是他的笑話?),另外一男一女也沒很深友情可言(那男的當他得到著名監製賞識時甚至想魚躍龍門獨離發展),雖然常伴在卡苗旁,但卡苗感情最傷時他們也沒能幫到忙,找他倆也傾訴不了什麼。他們就像卡苗永遠笑瞇瞇的眼神(連心痛、發怒時也像在笑),也像米高素華特(Michael Showalter)平平無奇的導演技巧,不特別可愛也不令人難堪。卡苗本人已近四十歲了,要演憨厚小伙子,以他的演技就略感吃力。

《紐約客》(The New Yorker)的著名影評人李察保迪(Richard Brody)認為《情人眼裡巴基斯》「suffers from an excess of pleasantness, and this very pleasantness thins out its substance, blands out its tone, weakens its comedy」,卡苗夫婦太過想討好觀眾了,這部戲什麼都有,就是缺乏靈光,例如一首點題的歌曲、一個催淚的情景、一次盡情的發飆(卡苗連情緒失控後搗亂了檔攤也要乖乖為人家執拾)、一記深情的擁抱。也許不能太苛求(本片成本也只五百萬美金),但現在沒有令人印象深刻之處,彷彿戲中卡苗的獨角戲,很努力去演(那到底是否現實中的他的模樣,也很難說),把所有元素都收進去,但觀眾看完後也只能循例給點掌聲,眼裏看不出潘安或西施來。

(本文純屬作者意見,不代表香港01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