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柱崖上揮手.二】流浪日記:海灰綠而安靜,抑鬱如低沉的鯨音

撰文:毛淳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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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I had a black dog." 一位澳洲作家寫關於一條名叫「憂鬱」的黑狗,他一直跟在人的身後,被跟上的人看上去一年蒼老許多,直至黑狗完全進駐這個人的身體,一切事物於他於是沒有興趣沒有感覺,總在想生存有什麼意義。被黑狗跟上的,有人會寫封遺書說不要信一地兩檢不跨境執法然後墮樓,或者像教育局副局長的兒子一般掙扎、吃完藥跑完步再一躍而下。此系列轉載一位被黑狗跟上、想著自殺的青年,四篇日記寫他在虛空中迴蕩,全集名為《赤柱崖上揮手》。
攝影:毛淳宇

(二)

11月26號 早上7時,利南道垃圾收集站

在廣場只小睡了片刻,可能是半個小時,可能更少。睜眼看見早晨耍扇舞的婆婆,「啪勒啪勒」的甩著紙扇。又有中年夫婦在我身邊走過,嘟囔說「看你睡得這麼香就不喚醒你了……」我就猛然醒來,即使身仍在空蕩無人的圓形廣場,卻感到被眾人圍觀。徹底的無地自容,我又起來走路去。沿著利南道的海岸線一直走,天冷,雲又薄又灰,右邊是儲油站、學車場,左邊的馬路延伸至一小處近海的工業商廈區,但今天是星期天,冷清得抑壓。我圍上啡色圍巾,包裹著臉,前方的印度裔夫婦走過了我,又轉回頭用陌生的目光打量我。是的,一大清早的利南道,那會有青年在散步?不足一會,他們又走回頭了。

此刻其實我在另一個人的凝視下寫著,他頭髮稀疏,一副略大的眼鏡,手抱著一個男孩娃娃在肩上,他被貼在如貨斗般大的深綠色垃圾筒上。

我往前走,直至盡頭這個垃圾收集站。沒有臭味,外頭是棄置在馬路上的傢私,如一坨死去的生物。床褥!竟然有這麼多!雙人床或是單人床,更有土耳其風,滿是刺鏽的破地氈,我想,早知昨晚走遠一點過來睡好了。想起自己家裡房間的床褥,也是從元朗一所豪宅拿來。宅主整頓,在網上把海馬牌雙人床送了給我,我又不假思索把床搬回去,多麼瘋狂和幸福。只有日出片刻前的雙人床,才能帶給我那無人又親密的孤寂。如果我在海邊睡床是多美麗,真可惜。我又是獨個兒的詩意。

此刻其實我在另一個人的凝視下寫著,他頭髮稀疏,一副略大的眼鏡,手抱著一個男孩娃娃在肩上,他被貼在如貨斗般大的深綠色垃圾筒上。劉曉波先生,是否你的骨灰被人撒在海裡,所以你同樣被人貼在海邊的垃圾筒上?你的臉旁,東歪西倒寫了一個「李」字。是誰?是什麼意思?你的出現,彷彿提醒一個在月台崖邊的我,大圍站的月台又存了多少亡魂。你的死,你的葬;你活過,活了很多人,如今你又活了。我在說你的一切,是多大言不慚,是多大言不慚。縱使如此,我想把你的貼紙帶走,與我旅行一會兒。你的眼袋,你遙望的眼神,如你對劉霞的愛堅硬穿透,有心或無心插柳,又穿透了我。謝謝你。

7時半,大概是玉桂山腳,滿是頁岩的岸

對海發了場脾氣。

應該是鴨脷洲的南邊了,在一片片頁岩上。旁邊不遠處也有看海的老人,水裡也有老人在游泳,應該是剛剛石頭小間隔裡換衣的那個。不知是誰,在石欄與石岸間,架了木橋,又用岸邊的大石,搭建了一個更衣室,有布簾有椅子。又放了觀音像、香爐,後面還有一大堆玻璃小瓶,不知何用,但同時一應俱全。對岸是南丫島,可以看見那三支煙囪,還有一個孤獨的風車。海水在岩縫間,淺淺的流瀉,淺著白沫。在海浪聲催迫下,我發聲大哭起來。海是充滿疑問的灰綠色,我心裡迴盪的所有問題,都只有浪聲解答。我列舉不了什麼疑問,也許每個人都有那些種種,無法解答的糾結,那些比黑髮更細亂,比海水更密麻的煩惱絲,好比千萬旋渦把你捲進其中而窒息。我說不出自己的問題,也許比你的複雜,又也許比你的淺白無意義,又也許不值一提,卻又讓我嚎哭不止。我的大海,灰綠又安靜的你,你為何默不作聲的翻浪,你到底想念我而要我跳進其中,還是要我輾轉反側的被自己綁上,纏縛自己至無明。我已經無明了,我什麼也看不見。

哭鬧夠了。繼續前進吧,摸石在岸邊危走,或是走回頭,什麼也好,我灑夠淚了。

我已經無明了,我什麼也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