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工的青少年檔案】為兒子著想,或是補償自己的兒時創傷?

撰文:黃啟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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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同的地方,同樣的動作,小雪蹲在坐廁的廁板上緊緊的抱着頭淌着淚,她自幼已知道只有在幽深的環境中靜靜的緊抱著自己才能感到一絲的慰藉。
這時在暗處中,小雪彷彿聽到有一把聲音慫恿她馬上離開,於是她緩緩抬起頭並拭乾了眼淚,頭也不回的用盡力氣爬上宿舍那半高不矮的圍牆,腦海閃過是一年前衝出家中鐵閘拔足狂奔的一幕。

(設計圖片/Getty Images)

小雪自小在一個不愉快的家庭長大,父母認為自她出生後便交上惡運,實為家中的掃把星,故此一直對她大呼小喝,並只嬌縱弟弟,小雪一直不明白箇中因由,對於一切的不合理對待,她只是咬緊唇舌苦苦的強忍著,並不斷向上蒼祈求苦命日子能快些完結。

但直至那一天,小雪決定要為自己命運作掙扎。

還記得當晚電視正播映着金曲頒獎典禮,喝得酩酊大醉的爸爸跌跌撞撞返到來,一甫進家門口便破口大罵銀包中那一百元不翼而飛並誓要找出家賊。

小雪只是目不轉睛的坐着電視旁,畢竟當年的金曲頒獎典禮實為城中盛事,大家也十分關心四大天王誰可得最多的獎項。

「不用說肯定是妳拿的了!」爸爸忽然窮兇極惡的擋在電視前叫囂。

已經習慣了的小雪並不理睬爸爸,她只是側側身繼續緊盯電視,誰知這反應卻更加觸動了父親的神經。

「妳這是什麼態度!」爸爸其後更一巴掌摑在小雪臉上。

「為什麼就是我!為何不是你的寶貝兒子啊!」小雪盛怒地回應。

此時她向弟弟怒瞪着,弟弟卻裝上一臉無辜的樣子並只顧着操控遊戲機手制,但嘴角卻不禁流露出猙獰的微笑。

「是妳做的便認錯吧!」媽媽只想盡快的息事寧人。

「我做什麼事也是錯的!全部也錯!最錯就是我在這個家生活!」小雪也大聲叫嚷着。

之後她怒氣沖沖的衝出家門,她決定不再返回這個家,此刻她剛好聽到張學友在演唱着:

同行共創造時勢運氣,相識一天算起。
我即使生氣及無理,有慰問人是你。
同行共領會人世道理,假使一天不再飛。
有新相識我便提起,有個內人是你。

遭爸爸掌摑的小雪,憤然離家出走。(參考圖片/iStock)

小雪離家兩星期後最終在尖東海傍被警察逮個正著,由於她堅拒返回那個極不愉快的家,社工在無可奈何下將小雪送到寄宿學校居住。

起初的宿舍生活仿如令小雪獲得重生,八位情竇初開的十五、十六歲年輕人在散發着少女情懷,尤記得在四張上下隔床上她們在黑暗中互說鬼故事到通宵達旦,每當舍監經過她們馬上將大被蓋過頭但卻在喑暗發笑;大家又會為房舍間的排球比賽而同心協力的練習;當然還會因為那每天僅有的一小時電話使用時間而互相爭執追逐;同時又會為支持劉德華或郭富城而競相責罵,雖然當中有笑也有淚,但彼此也是來自問題家庭,小雪感受的卻是那股同是天涯的熱暖。

可惜是人性貪婪心態將小雪的美好時光粉碎。那天為將近聖誕節假期的星期五晚上,大家在忙於收拾個人物品準備回家渡長假,其後有些同房在陶醉的聽音樂,有些則在看少女小說,而小雪卻在閱讀由同房借來的年輕人雜誌。

此時舍監忽然「嘭」的一聲把房門打開,大聲的道:

「思思的Discman遺失了,是否有同學擅自拿了她?」其後逐一放眼將房間內的所有人橫掃了一眼。

接著房間內靜默了好一會兒,思思忽然趾高氣揚的說:

「我們房間只有小雪和小楊沒錢買Discman,舍監不用猜測了,一定是她們偷的!」說罷更指向她們。

「我無呀!不要冤枉我啊!」小雪着急的道。反之小楊卻冷靜的不發一言。

由於小雪和小楊都是同期進入宿舍,再加上兩人父母都無給她們零用錢,故同屬房間內的赤貧戶,彼此經常被人奚落,但她們互相扶持著,有什麼零食等都一起分享,所以小楊為小雪在宿舍內感情最要好的一員。

「那我先搜查她們的櫃桶和床吧!」舍監淡然的說。

果然,在小雪下架床的罅隙中,找到了思思的Discman。

「小雪,妳有什麼解釋?」舍監迫問着。

此時,小雪馬上望向小楊,她記得小楊表示很想時常聽偶像郭富城的歌,故之前和她說一定要在假期內想辦法得到一部Discman,小雪知道這事件大多和她有關。

「舍監不關我事的,但我剛才看見小雪悄悄的收起了思思的Discman。」小楊目光始終不敢正望小雪。

「小雪,妳無話可說吧!快跟我到舍監房跟妳父母聯絡!」舍監斷然的道。

小雪緊握着雙拳的跟着舍監離開,兩眼通紅的她感受到其他同房們不屑的目光,但她只有一直緊盯着小楊,腦海回想這數月內大家有說有笑的片段,可惜,小楊一直也只是低着頭坐在一隅。小雪忽然感到此刻她返回了以往熟悉的國度中,原來,這世上無人可以信賴的。

小雪托着腮子在面談室中徐徐向我道出那屬於二十多年前的往事,從她眼神中我明白那些經歷就像是昨天發生般歷歷在目。

自從小雪退出了宿舍後更中途輟學,在工廠內工作很快便認識了男朋友,小雪不諱言其實她不太喜歡他,只是希望有個人能夠盡快帶她脫離不快的原生家庭,所以在十八歲那年她便結婚並誕下首名女兒,於十五年的婚姻生活中她為前夫再誕下一女一子,或許她們太年輕便組織家庭,小雪表示多年的婚姻中二人不停的為不同的瑣碎事情衝突,個性執著的她更曾與丈夫打架,最終以離婚作結。

不幸的是小雪幼子自六歲起被診斷患上了「過度活躍及專注力失調症(ADHD)」,那年她更經歷了離婚,小雪常常認為自己對這名兒子虧欠了很多。

小雪幼子被診斷患上「ADHD」,加上離婚一事,讓她覺得自己虧欠了這兒子很多。(iStock)

這兒子阿豪自此在跌跌碰碰中長大,可惜是剛剛滿十二歲時,卻因普通傷人罪被法庭判處「保護兒童令」,由於他同時身患ADHD,因此阿豪被分派到兒童及青少年精神科的醫務社工跟進。

起初估計阿豪多是位桀驁不馴的年輕人,內心亦調整了準備與他來一個龍爭虎鬥。但當真正面見阿豪時,卻又與想像的差了一截。

原來阿豪為一高高大大的胖男孩,一臉稚氣再配上頸中掛著一個電話,只見他閃縮的眼神並左右而言他,可見他只是不斷逃避着本人的提問。

「其實他膽子很小的,他實不懂如何跟陌生人溝通。」小雪嘗試辯解著。

那次的犯案原來發生在小學六年級的學期末,阿豪在學校內與兩位同學爭執,他投訴二人欺凌及挑釁他,在口角下三人混戰在一起,結果被老師制止,小雪由於不滿兒子被打,於是主動要求報警處理,在警察的介入下兩位同學們承認襲擊阿豪而被判警司警誡,奈何小雪堅持兒子是在自衛的情況下才還手,故不承認犯上襲擊罪,阿豪便被警方起訴,最後法官判下保護兒童令作終結。

明眼人均知曉由於阿豪都有襲擊同學,因此受罰是合情理的,但小雪在陳述此事情上十分氣憤,認為錯不在兒子,兒子被人欺凌在先卻承受最大懲罰,他更激動的說從此不會再信任老師、社工及警察。

其實不難推測,受到媽媽的呵護,令阿豪拒絕長大,十二歲的他依然堅持要與小雪同床而睡,一切決定諸如何時洗澡都要媽媽為他作主,小雪其實都不滿這名「裙腳仔」的表現,但他寧願將兒子放在身邊亦不願他出外碰壁。

「上次學校安排兒子去宿營,我內心掙扎了很長時間,最終我決定讓他試試離開我與他人相處,但老師很快便致電投訴兒子於兩日一夜的宿營中帶了十幾斤重的背囊,其實他的背囊是我幫他收拾的。」小雪惘然的道。

「問題核心在於你身上,是妳過份保護的管教呀!」我堅定的回應道。

「你們大都指責我兒子有精神問題,我真的不懂如何教導他,你幫幫我想想辦法吧!」小雪語帶少許晦氣地回應。

說到內心處,小雪承認雖然自己條件不好,但她不想阿豪重蹈她幼年的覆轍,故她盡力地照顧他,更落力地為兒子安排一切以避免有任何事情發生。同時她也逃避面見朋友,以免朋友們指責她兒子。多年來的壓抑令小雪長期失眠,她形容整天都活在灰沉沉之世界中。

「有否想過兒子的將來?媽媽妳能照顧他一輩子嗎?」我嘗試帶領小雪面對其問題。

「沒有想過,大不了我與他一起去死吧!反正這個社會都接受不了他!」媽媽紅着眼激動地回應。

小雪其後接受了建議作精神科檢查,醫生最終判斷媽媽患上適應性失調症(Adjustment Disorder)及輕度抑鬱症(Depression),需要服藥以控制情緒。

其實小雪是真的為兒子著想,或是只是在補償她兒時的不開心呢?但想深一層天真的兒子又有否選擇權,去過自己應該要過的生活呢?

「在步往法庭的通道上,我看着阿豪的背影,我馬上憶起二十年前獨自走到舍監房間的一刻,那時我很渴望有一個人拯救我馬上離開,當然,這個人沒有出現;所以現在我希望我是兒子的那一個人。」小雪說畢後步出面談室並攜着阿豪的手輕步地離開。

(文章純屬作者意見,不代表香港01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