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楊振寧 鑒香港路

撰文:01主筆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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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物理學巨擘、第一位華人諾貝爾獎得主楊振寧先生,於2025年10月18日在北京與世長辭,享年103歲。他的百載人生,橫跨抗日戰爭、國共內戰、中國成立、改革開放等宏大時代,不僅在科學殿堂刻下永恆豐碑,而他的個人軌跡與家國命運的緊密交纏,也為曾經在身份認同的迷霧中求索的香港,留下一面深刻的鏡子。

當我們談論楊振寧,我們在談論什麼?對於普羅大眾而言,他那精深的物理學成就——從「宇稱不守恆」到「楊—米爾斯理論」——彷彿是遙遠星系的璀璨光芒,令人景仰卻難以觸及。於是,輿論的焦點往往滑向更具人間煙火氣息的軼聞:與李政道從合作無間到分道揚鑣的學術公案、早年歸國時對「文化大革命」的推崇言論、以82歲高齡迎娶28歲翁帆的忘年戀曲......那些花邊與爭議,固然構成了他的立體形象,但若僅僅停留於此,無疑是買櫝還珠,錯失了理解一位世紀老人背後所承載的、更為厚重的時代意義。

烽火歲月的家國底色

楊振寧的知識與人格,奠基於西南聯合大學。那是一座在國族危亡之際,由北大、清華、南開三校風骨凝聚而成的學術燈塔。1938至1944年,楊振寧在西南聯大度過了他的大學與碩士生涯——而那六年,正是中華民族抗日救亡最最艱難的六年。校舍簡陋、物資匱乏,無礙他吸收頂尖知識,並且「國破山河在」的切膚之痛,內化為深入骨髓的家國情懷。

那份情感的濃烈與純粹,是今日生活在和平與繁榮年代的我們,難以完全體會的。香港市民的身份認同建構,更多源於殖民歷史的獨特際遇、經濟騰飛帶來的優越意識、以及有別於內地的政經制度和生活方式;當這種「獨特性」面臨挑戰時,很容易陷入迷茫與撕裂,有部分人甚至經歷了身份的浮沉與搖擺,對國族感到疏離甚至抗拒。而楊振寧的經歷正好提醒我們,一份深刻的身份認同,往往源於對民族共同命運的感知;即使他於1945年考取公費遠赴美國留學,後來甚至加入美國國籍,「有生應感國恩宏」的家國情懷從未消減。

「我為自己的中國血統和背景而感到驕傲,同樣,我為能致力於作為人類文明一部分的、源出於西方的現代科學而感到自豪。」這是楊振寧於1957年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時的致辭,給曾經迷茫的香港帶來一重鏡像:當我們仍在探尋「我是誰」時,我們能否穿透殖民歷史與政治隔閡的迷霧,重新審視那份與生俱來的、更深層次的文化傳承與血脈聯繫?

渴求自強的精神力量

1971年,中美關係破冰之際,楊振寧成為最早一批回國探親的華裔科學家之一。闊別故土26年,他看到的是一個物質貧乏但精神面貌煥然一新的中國。他回到美國演講時,反覆強調那種「為人民服務」氛圍下的精神力量,以及「自力更生」的眾志成城。當他提出「假如美國願意無條件地送價值十億美元的鋼鐵給中國」這個假設時,得到的答案竟是「我們不要」;他最初感到疑惑,到後來逐漸理解,那個拒絕背後是一種重建民族自尊的無比決心:「教導人民不要這些贈與,其價值豈不是比十億美元鋼鐵的本身還大嗎?」

這段往事,在今天看來,極易被簡化為對「文革」的辯護。然而,撥開時代的迷霧,楊振寧所洞察的,是中國在經歷百年屈辱後,人民對國家尊嚴和自主發展的極度渴求。回國訪問期間,他與「中國原子彈之父」鄧稼先的對話,也執着於確認原子彈是否完全由中國人自己製造——恰恰就是這種心態的投射。他曾言:「我一生中最重要的貢獻,就是改變了中國人自覺不如人的心理。」這不僅指他獲得諾貝爾獎的科學成就,更指向他此後一生為之努力的事業:在世界面前,確立中國人的自信與尊嚴。

這面鏡子對香港的映照,尤為深刻。香港作為一個長期繁榮的國際都會,其成功建立在西方的制度、資本與文化之上,這塑造了港人的自豪感,有時也伴隨着對內地的某种優越感。然而,當世界格局劇變,當中西衝突加劇,香港發現自己處於一個尷尬的夾縫之中。楊振寧所見證的那種「一窮二白」卻依然挺直腰桿的「精神」,留給我們一個時代考題:真正的自信,從不源於對他者的俯視,而是源於內在的、獨立自主的強大精神力量;香港需要尋回的,正是這種不依附於外在比較、植根於自身價值的文化自信與精神脊樑;而香港的未來,能否在「一國兩制」之下找到既能保持自身獨特性,又能與國家自主發展同頻共振的路徑?能否從單純的「超級聯繫人」,昇華為具有獨立思考和貢獻能力的共同體?

中西融合的獨特產物

如果說西南聯大賦予了楊振寧家國情懷的底色,毛澤東時代的見聞讓他看到了中國精神的韌性,那麼1978年以來的「改革開放」,則促成了他真正「回家」。鄧小平撥亂反正,重新確立「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尊重知識、尊重人才的風氣,為楊振寧這樣的頂尖科學家鋪平了回歸的道路。他的國籍回歸,超越了簡單的「愛國」標籤,而是一種更深層次的文化與身份的和解。正如他自己所言:「在廣義上說,我是中華文化和西方文化的產物,既是雙方和諧的產物,又是雙方衝突的產物。」

這句話,對香港而言,再貼切不過。香港正是一個中西文化的產物,既因中西交融而繁榮,也因中西衝突而撕裂。楊振寧的成功,在於他並未將這兩種文化對立起來,而是以中華文化為根,專心致志於現代科學,最終將西方的學術成果帶回東方故土。他沒有因為身處西方而否定自己的中國傳統,也沒有因為回歸中國而拋棄現代科學的普世價值。

如何在看似衝突的雙重身份中,找到和諧共存之道,並將其轉化為獨一無二的優勢——這是楊振寧的智慧,也是香港仍在破解的課題。香港的價值,不在於成為另一個內地城市,也不在於固守殖民地遺留的昔日榮光,而在於如何像楊振寧一樣,將自身「既是雙方和諧的產物,又是雙方衝突的產物」的獨特定位,轉化為服務國家、貢獻世界的橋樑與動能。

千里同途的民族期盼

楊振寧的一生,是一位科學家對宇宙終極真理的無盡探索,更是一位中國知識份子在百年國運起伏中的心路歷程,恰好對應着中國「站起來、富起來、強起來」的三個階段。

今天,我們悼念楊振寧先生,不僅追憶他的科學貢獻,更是反思我們自身:家國情懷如何在大時代中鑄就?民族自信如何在物質匱乏時挺立?中西文化如何在個體生命中融合?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同途。」這原本是鄧稼先對於楊振寧首次回國之後的祈願,後來則成了楊振寧對鄧稼先的緬懷,也是他對整個民族的期盼。香港的「共同途」,路在何方?唯有正視歷史,重拾精神的自強,並以智慧與包容去融合中西,香港才能走出身份認同的迷航,在國家的宏大敘事中,找到自己無可替代的位置,續寫屬於這座小島的輝煌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