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看見」出發,繼續追問香港|于品海

撰文:于品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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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本文為香港01總編輯于品海為記者吳婷新書《看見香港訪談錄》所做的序。

人和事的發展都有個規律,它不會無中生有,更不會離經叛道。人必然是從某個地方來,事必然有它發生的源頭,這就是規律。無論是什麼年代的知識分子,只要是認真的讀書人,他們都在嘗試掌握這個規律,很多人相信這就是「道」,幾千年中華文明都在求證它。吳婷就是這樣的讀書人,她是我同事中眾多讀書人之一,也是認真的一個。這一次她嘗試為香港的未來把脈,為香港已發生的事尋找規律。

在看這本書之前,或許大家應該問,為什麼她如此熱衷從香港的經驗中「問道」?熟悉內地的人可能會知道,內地不少自由派知識分子曾經認為香港代表了他們所嚮往的新文明,那裡有着自由,人們可以暢所欲言。他們甚至認為,只要香港有更廣泛的民主參與,特別是全面實施普及選舉,那將會是多麼美妙,它可以是中國內地的未來示範。這種想像在中國知識分子中一直很普遍,直到香港接連發生了「佔中」、旺角騷亂和2019 年的反修例騷亂。推動香港民主自由的「文明人」竟然變成暴徒,投擲磚塊、汽油彈,火燒店舖,甚至直接燒人,還鼓吹「香港獨立」,這種不文明手法,讓曾經美好的想像徹底灰飛煙滅。究竟是這些讀書人看錯了香港,還是香港誤導了他們。這本書為吳婷自己以及她的同路人提供了一部分答案。

就好像任何人和任何事,都不可能只有一種認知,不同人對其他人和事都會有不同解讀,甚至無所謂對與錯、是與非,今天的對很可能就變成明天的錯。正在構建全新制度形態的香港又如何可能一帆風順?「一國兩制」本就是人類自從有了國家概念之後的一次劃時代的偉大試驗。然而,很多人輕視這次試驗,不認為那是多麼艱難的事情,以為香港和內地只要互不相干,就必然萬事大吉,以致會說出「井水不犯河水」的幼稚論述。中央政府事實上忽視了「一國兩制」的複雜性和不確定規律。我深信「一國兩制」必然成功,但在過程中,它一定會遭遇各種挫折,不斷挑戰大家的想像。如何將過程管理好,開始成為香港人關注的重點,但這是在付出了重大代價之後。從吳婷這本書,大家可以看到過去八九年這些擁有獨特見解的專家是如何從多個視角審視這個過程的。

我經常要求同事,從事新聞工作不能夠只是「看見」,還要「認識」。兩者之間有着緊密關係,而且必須環環相扣,只是看見了不足以完成任務,必須要認識,甚至說認識也還不夠,還要懂得將自己的認識傳播開來。我們不是從政者,但將認識傳播開來就是一種政治實踐,因為當社會能夠對變化擁有共同認識,很多問題就可以解決。也因此,新聞工作者雖然不是政治家,卻做了政治家應該做的事情。沒有認識,如何傳播?只是看見了,不足以完成傳播的工作,特別是針對「一國兩制」如此劃時代的創舉。

我問吳婷,什麼是「看見」?她說,「看見」其實是有兩方面的考慮:一方面,從「佔中」到修例,尤其是修例,香港好像真的被全世界看見了,不斷上頭條,但其實人們只看見了香港的一部分,或者只願意看見自己願意相信的那部分;另一方面,也是一種寄望,希望香港真的能被看見。之前也有被看見,但多少人真的好好理解和認識過香港?以為回歸就萬事大吉的大有人在,看見的,不應該只是街頭肉眼可見的暴力,還有深層次的問題:為何他們會變得如此暴力?更廣泛和深刻的思考是什麼?我對吳婷的回答是滿意的。

看見香港是不夠的,認識香港才是關鍵,特別是對那些曾經將香港視作「理想國」的人。(資料圖片)

不少香港人「喜歡」到日本旅遊,但沒有多少人讀過日本的歷史,更少人願意去了解日本的社會和文化,他們更熟悉哪裏有最好吃的日本拉麵。當然,不是所有去旅行的人都要明白目的地的歷史和文化,拉麵也可以反映日本的某些方面。然而,在表達對日本的「喜歡」之前,是否應該更明白你的「對象」?畢竟拉麵不足以代表日本。就以一段婚姻為例,不能只看到對方是否英俊或漂亮,是否有錢有本事,還需要認識其他方面。單憑外表和財富,估計很快就會離婚。去旅行當然沒有結婚那麼嚴重,但當我們說喜歡之前,如果連對方是什麼都不清楚,「喜歡」就不是真實的。這就是說,看見香港是不夠的,認識香港才是關鍵,特別是對那些曾經將香港視作「理想國」的人。看來吳婷已經從一名「遊客」變成了認識香港的讀書人。

中國的讀書人有個歷史演變過程。很多人將五四運動視作近代中國演變的轉捩點,因為洋務運動、戊戌變法、辛亥革命或許都讓大家看見了傳統中國的衰敗,但一直到五四運動,大家才知道看見了是不夠的,還要去認識衰敗背後的原因。本質上,只有當我們真的認識到衰敗背後的原因,才可能找到合適的改變路徑。李大釗和胡適就選擇了完全不一樣的道路,因為他們對當時的中國認識並不一樣。對於中國今天的讀書人,這種困境依然存在。很多人不滿意國家改變的速度,甚至不滿意它的方向,然而,沒有太多人能夠指出更好的速度和方向。埋怨已經夠多了,卻無法給出很好的建議。一些人看見了香港,認為那就是樣板,卻根本不知道內裏的狀況。香港在很長一段時間就像是麥加,是某些人心中的聖城。當我身處「佔中」和反修例騷亂中,經常會想起內地曾經膜拜着懸吊在空中那個香港倒影的一批讀書人,他們心有不甘,因為香港讓他們失望,但我也樂於看見又有一批讀書人找到反思的材料。我一直認為,只有不斷地反思,人的智慧才會越發成熟,人才會真正感悟到事物的規律,不會被看得見的表像所迷惑。

從「看見」出發,我們可以繼續追問,「回歸」就夠了嗎?提出「一國兩制」的創想就足以解決問題嗎?既然回歸了,而且是以「一國兩制」完成回歸,為什麼會出現獨立思潮?而且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兩地變得如此隔閡?為什麼等到回歸超過二十年,大家才意識到兩地之間存在如此巨大的心理鴻溝?「一國兩制」不就是為了彌合兩地的差距嗎?看得見很重要,真的看見了更為重要,看見之後繼續強化認識,一直到心靈相通,才是應有之道。

鄧小平提出「一國兩制」,本身就不只是因為看見了,而是因為認識了,而且不只是認識香港,更是認識內地,還認識到世界。(資料圖片)

人與事都是在發展中,人不斷成長,一刻都不會停止。一個人停下來的時候必然會有另一個人接着做他還沒有完成的事情。事情從來也是一件接着一件,沒有一件事情在結束之前不會引發另一件事情的開始,延綿不斷,看似都有一個段落,最後更像是無止境。既然如此,「看見」究竟是指什麼、有什麼意思,就成為更根本的議題。大家都知道,鄧小平提出「一國兩制」,本身就不只是因為看見了,而是因為認識了,而且不只是認識香港,更是認識內地,還認識到世界。他首先看見了內地當時的發展,認識到內地需要一段時間才能夠實現現代化,才能夠走到國家發展的另一個階段。他繼而看見了世界的發展,認識到各種發展模式的強與弱,認識到中國的發展既要走自己的路,也要參考世界曾經的發展經驗。對於解決香港問題,他看見了香港當時的狀況,更認識到內地與香港的差異,認識到香港在內地發展中的作用,認識到香港可以作為內地與世界對接的橋樑,更認識到香港人需要時間去與國家融合。中央政府不能夠只憑着「看見」就設定香港的「回歸」,更要從「認識」的高度來設計香港的回歸。通過認識,大家才會認定「一國兩制」可以真的解決問題,制度的優化才會持續發生。

吳婷看見了,也開始認識了,而且正在將認識與傳播結合,這本書就是她社會實踐的一部分。香港正在發生變化,那是因為更多人看見了,也開始認識到表像背後的真實。然而,卻也出現了更加被社會事物表像所迷惑的另一批人,他們需要更多的動盪或者更多的「吳婷」才能被引導回來。就像我在前面所說,人不斷成長,事情也是一件接着一件,對付愚昧,只能繼續依賴讀書人的努力傳播和知識的不斷積累,除此以外,還能夠有其他更好的方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