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稿作者：忘齋

2025年11月7日，日本首相高市早苗在眾議院預算委員會中發表了震撼東亞的答辯：她明確表示，若台灣遭受武力攻擊且涉及軍艦行使武力，將構成日本的「存立危機事態」。此番言論隨即引發中國外交部強烈回應，將東亞地緣政治推向了新的張力點。然而，在實體軍事部署與外交辭令之外，一場更隱蔽、波及範圍更廣的「文化戰爭」早已在亞洲各國的銀幕與貨架上公開進行。

在這場戰爭中，最具象徵意義的案例之一，便是將二戰時期的侵略符號「大和號」戰艦，在動畫《宇宙戰艦大和號2199》中化身為人類救世主。這不單是科幻想像，而是一場精密的認知作戰——旨在透過「二次殖民」（即透過文化輸出重塑被影響地區的歷史記憶與價值認同），改寫亞洲年輕一代的歷史感與軍事認同。

美學脫敏：「反戰」成為營銷話術

許多評論者常以《機動戰士高達》或《進擊的巨人》具備深刻的反戰思想為其辯護。但這恰恰是這場文化戰爭的高明之處——「美學脫敏」（Aesthetic Desensitization）。

法國新浪潮導演杜魯福（François Truffaut）曾表達過一個著名的觀點：戰爭電影的本質困境在於，無論創作者的意圖如何，視覺媒介最終總會美化它所描繪的對象。這個悖論精準地揭示了日本動漫的核心矛盾：它一邊在劇本中感慨戰爭的荒謬與無情，一邊卻透過精密的機械設定、帥氣的英雄姿態，將「軍事暴力」包裝成極具吸引力的消費品。

這種「聲稱反戰、卻販賣戰爭美學」的邏輯，在商業上達到了頂峰。當日本大型玩具供應商萬代（Bandai）每年從「高達」等戰爭題材IP獲取巨額利潤時，所謂的「反戰信息」已淪為一種廉價的文化資本或營銷話術。對於受眾——尤其是缺乏歷史脈絡的年輕一代而言，視覺震撼與力量崇拜遠比道德說教更具感染力。這種美學上的快感，悄悄降低了公眾對軍事擴張與武力行使的心理門檻。

戰略合流：體制化的「軍事—娛樂」複合體

這場文化戰爭背後，是日本政府、國家資本與自衛隊有計劃的「戰略合流」。

首先是掌控「通路霸權」的戰略推動。透過官方出資的「Cool Japan Fund」（酷日本基金），日本政府並非單純投資製作公司，而是投資全球分銷渠道。2019年，該基金斥資 3,000萬美元注資北美分銷商Sentai Holdings（Sentai Filmworks母公司）。這種策略確保了日本動漫作品能透過優質的海外配音與渠道優先觸達全球受眾，將日本重塑為「技術防衛強國」，成功用「高精尖技術」替代了「侵略者」的負面記憶。

其次是招募的工具化與敘事擴張。日本自衛隊早已公開利用《GATE 奇幻自衛隊》等作品製作招募海報。根據報道，部分地區在推出「萌化軍事」宣傳後，招募諮詢率顯著增長，證明動漫美學能精準轉化為國家的實體兵源。另外，日本政府也透過官方補助金制度（如 J-LOD），有系統地資助內容的海外本地化與推廣。當《GATE 奇幻自衛隊》等具備「文明碾壓」邏輯的異世界題材作品透過這些渠道推向東亞，年輕一代看着自衛隊以現代武力在異國「維和」時，這種心理上的美學臣服，正是「二次殖民」最真實的體現。

鄰國防線：軍事工具與動漫美學的界線被模糊

面對這套系統性的美學輸出，亞洲鄰國展現了截然不同的防禦姿態。

韓國民間對於日漫中出現「旭日旗」等軍事符號極度敏感，甚至有立法者研擬《歷史歪曲防止法》進行規範。對韓國而言，這是守護歷史解釋權的底線。中國則透過行政審查機制，對疑似涉及敏感歷史議題的作品進行管控，同時積極推動「國漫」崛起，試圖在敘事場域進行文化競爭。

相比之下，台灣的狀況更為複雜。2024年底，高雄動漫祭出現了真實軍武展示，台方軍事部門動員了AH-1W超級眼鏡蛇攻擊直升機、OH-58D奇歐瓦戰搜直升機及雲豹八輪裝甲車 進駐展場。這場活動被官方標榜為「提升防務形象」與「促成動漫多元發展」，這類充滿文化進步色彩的修辭，恰恰反映了一個更深層的結構性問題：在當前親美日的地緣政治氛圍下，軍事工具與動漫美學的界限正被刻意模糊。

當「日式機甲美學」與「本土軍事宣傳」在展場中合二為一，文化批判的空間便被進一步壓縮。這究竟是務實的戰略選擇，還是認知防線的集體鬆動，值得深思。

解構誘惑：拒絕虛假糖衣，保持認知自覺

這場文化戰爭的戰場，就在每一個觀看螢幕的當下。

面對「二次殖民」的挑戰，我們不需要全盤否定動漫的藝術價值，也無需陷入盲目的排外情緒。真正需要的，是對「美學脫敏」機制保持清醒的認知自覺：看清「帥氣機甲」背後的軍事崇拜如何運作，理解「救世主敘事」如何悄悄重新編碼我們的歷史記憶。

當武力被包裝成美學，當殺戮工具被化身為救世主，我們需要的是杜魯福式的清醒：拒絕那層虛假的「反戰」糖衣，看清背後的權力意志與商業邏輯。唯有具備這種認知自覺，我們才能在流行文化的洪流中，守住最後的歷史防線，避免在「美學脫敏」的溫水中逐漸喪失批判的能力。

作者筆名忘齋，現居香港，電子工程博士與獨立文化評論人，關注東亞流行文化、科幻敘事與歷史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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