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評】非戰爭故事——我還是想你,媽媽

撰文:鍾耀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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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耀華:烏托邦 沒有凡人的臉】

二次世界大戰期間,1941年德國開始進軍蘇聯,德國稱之為「東方戰線」,蘇聯稱之為「偉大的衛國戰爭」,戰事至1945年德軍投降止。戰爭中蘇聯軍隊死亡人數起碼六百八十萬,另外數百萬蘇聯兒童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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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尼亞.謝列尼亞,當時五歲。現在是記者。

「在那個星期天,一九四一年的六月二十二日。我們看到了媽媽,她朝著我們跑來——哭著,驚慌失措的樣子,嗓子都喊啞了。戰爭開始的第一天,我的印象就是這樣。過了兩天,大概是吧,一支紅軍部隊來到了我們的村莊。他們滿身塵土、汗水淋漓、嘴唇乾裂,貪婪地喝了許多井水。他們是怎樣倖存下來的……當天空中出現了我們的四架飛機時,他們的臉上露出了光彩。我們可以看到飛機上清晰的紅星標誌。『我們的飛機!我們的飛機!』突然不知從哪裏鑽出來一些黑色的小飛機,它們圍繞我們的戰機飛行,不知道什麼東西從哪裏發出嗒嗒嗒的聲響,還有轟嗚聲。當時我不知道,這是機關槍從遠處或從高空進行掃射。我們的飛機墜落了下來,拖著紅色的火光,冒著濃煙。紅軍戰士們呆立著,哭泣著,毫不掩飾自己的淚水。我第一次看見紅軍戰士哭……在我們村子裏看到過的戰爭影片中,他們是從來都不會哭的。」

「又過了幾天,媽媽的妹妹——卡佳姨媽從卡巴卡村跑來了。她全身烏黑,樣子很可怕,她說德國鬼子進了他們的村子,逮捕了抗戰的積極份子,用機關槍把他們都打死了。被打死的人當中,就有媽媽的哥哥,他是村委會代表,一位老共產黨員。」

「至今我仍然記得卡佳姨媽說的話:『他們打中了他的腦袋,我用雙手捧起了他的腦漿,它們雪白雪白的……』」

「她在我們家住了兩天,整天都在說這件事,不停地重複著。只是兩天的時間她的頭髮就都變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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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度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亞歷塞維奇,1948年生,父親是白俄羅斯人,母親為烏克蘭人,長於蘇聯帝國時期。(Getty Images)

在諸多有關戰爭的講述,理念與犧牲掩蓋了生活的平凡與殘酷。2015年度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亞歷塞維奇,1948年生,父親是白俄羅斯人,母親為烏克蘭人,長於蘇聯帝國時期。她說自己成長在一個自小便被教育要死去的國家,被教導死亡,被要求死亡,人存在是為了奉獻自己,為了燃燒生命,犧牲自我——「我們在割子手與受害者之間成長,即使我們的父母生活在恐懼當中,汲有向我們透露所有的真相,更常的是他們甚麼都沒說,但是我們的生活中充滿了恐懼的氣息,邪惡不時在窺伺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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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瑪.蘇夫朗科夫,當時五歲。現在是機械工程師。

「在我童年的意識裏,『戰爭』還不如『飛機』對我們打撃更大。」

「飛機朝我們開槍掃射。」

「年紀小的弟弟,媽媽用圍巾把他們拴在自己身上,而我們,稍大些的,就自己跑。在你很小的時候,你是生活在另一個世界上,你不是從高處向下看,而是生活在接近地面的地方。我記得我羨慕過甲蟲,牠們個頭那麼小,總是能夠找個地方躲藏起來,鑽到地底下。

「我的堂姊,當時才十歲,抱著我三歲的弟弟。跑著,跑著,沒力氣了,摔倒在地上。他們在雪地上趴了一個晚上,弟弟凍死了,她活了下來。人們挖了一個坑,埋葬弟弟,她不讓:『米舍恩卡,你不要死!為什麼你要死啊?』」

「我和媽媽曾離開森林,回過一次村子,想從自己家裏拿些東西。但是,有德國人。那些回去的人,被敵人趕到了學校裏,讓他們跪在地上,用機槍掃射。就是這樣,我們這些孩子,都是伴著機槍掃射長大的。」

「戰爭結束後,我害怕鐵。地上有塊砲彈皮,我害怕它會再次爆炸。鄰居家有個小女孩,三歲兩個月大,我記得媽媽在她的棺材前重複說著這一句話:『三歲兩個月……三歲兩個月……』小女孩檢了一顆檸檬形的手榴彈,搖晃著玩,就像搖晃布娃娃一樣。她用破布把它裹起來,搖晃它,手榴彈很小,像玩具一樣,只是重一些。母親沒來得及跑過去。」

「戰爭結束後的兩年裏,廢鐵到處都是,報廢的黑坦克、裝甲運輸車、地雷、炸彈碎片……我們當時沒有玩具可玩。後來,這些廢鐵都被收集起來,送到不知哪裡的工廠。媽媽解釋說,這些廢鐵熔化後可以製造拖拉機,機床和縫紉機。此後,看到新拖拉機,我都不敢走近,怕它會爆炸。它們都是黑白的,就像坦克車一樣……」

「我知道,它是用什麼樣的鐵製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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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etty Images)

烏托邦的呼喊淹沒大地上一切聲音,新世界沒有平凡人的臉。在諾貝爾文學獎致答辭裏,亞歷塞維奇說自己不是獨自站在講台上的,她的周圍充斥著各種聲音,數以百計的聲音。她在鄉下長大,年小的時候小孩子都喜歡在街上嬉戲,但一到傍晚,疲倦的村婦就會聚集在各家門口的長凳上,她們當中,沒有人有丈夫、父親或者兄弟,她說記不起戰後村子裏有任何男人。然後,她們就會開始講述自己親朋戚友的死亡。死亡與成長,如影隨形,滋養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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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娜.舒恩托,當時六歲。現在是廚師。

「戰爭前我們跟爸爸一起生活,媽媽死了。爸爸上前線後,我們就跟著姨媽,爸爸剛把我們送到她家不久後,她的眼睛就不小心戳到樹枝,眼睛刺穿了,血液受到感染,沒幾天就過世了。」

「結果只剩下我和弟弟,而弟弟年紀還很小,我們一起去尋找游擊隊,不知為什麼我們就是覺得爸爸會在那裏。我記得有一次狂風暴雨,我們躲在一個草垛裏過夜,我們扒開乾草,挖了一個坑,藏到了裏面。像得們這樣的孩子,當時很多,大家都在尋找自己的父母。即便他們知道父母已經被打死了,仍然會告訴我們,他們在尋找爸爸和媽媽,或是在尋找自己的親人。」

「走啊,走啊,我們到了一個村子,有一戶人家開著窗,我們看到烙好的馬鈴薯餡餅。我們走上前,弟弟聞到餡餅的香味,腿軟倒地。我走進這戶人家,想幫弟弟要一塊餡餅吃,因為他餓得站不起來了。我拉不動他,力氣不夠。房子裏沒有半個人,我忍不住撕了塊餡餅。我們坐著等主人回來,不想吃完就溜走。主人回來了,她一個人住,她沒放我們走,她說:『現在你們就是我的孩子。』」

「她剛說完這句話,我和弟弟就在桌子旁睡著了。我們住得很好,我們有了家。」

「可是很快地,這個村子也被燒毀了。所有人都被燒死了,包括我們的新阿姨,而我們倖存了下來。因為一大清早我們就去採果子了。我們坐在小山丘上,看到了大火,於是一切再明白不過。我們不知道何去何從,怎樣才能再找到一個阿姨?我們只喜歡這個阿姨。我們甚至已經商量好,要叫這個阿姨媽媽。她這麼善良,總是在晚上親吻我們。」

「戰爭給我留下了什麼?我只知道沒有人是陌生人,因為我和弟弟就是在陌生人之中成長的,陌生人救了我們。對我們來說,他們怎能算陌生人呢?所有人都是自己的親人。雖然經常失望,但我還是懷著這樣的感情生活著。和平時代的生活,又是另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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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本談戰爭的書,也不是一本談戰爭的書,因為裏面沒有歌功頒德,寫的都是戰爭裏的平凡故事。然而甚麼又才算是平凡?透過經年採訪,記錄數百人的訪談,亞歷塞維奇隱去己身,拼貼受訪者的聲音,彙整成編,呈現的不只是聲音,也是一個個歷盡苦難的靈魂史詩。

(Getty Imag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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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麗婭.波林斯卡婭,當時二十歲。現在是工程師。

「媽媽經常會提到『命運』這個奇妙的字眼,我總是問她:『甚麼是命運?是上帝嗎?』『不是,不是上帝。我不信上帝。命運是生活的道路,』媽媽回答,『孩子們,要相信你們的命運。』」

「每一次轟炸,我都非常害怕。後來等我們到了西伯利亞時,我還恨起自己的膽怯。」

「我記得一次深夜的空襲,一般來說,晚上很少有空襲。而這次空襲火力兇猛,彈片射到車廂頂上劈啪作響。飛機在空中轟嗚著,飛射而出的子彈劃出了一條條光線。在我身邊的女人被射中了,我是後來才知道她被打死了。當時她並沒有倒下,因為沒處倒,車廂到處擠滿了人。那個女人站在我們中間,痛苦地呻吟著,鮮血流到了我的臉上,暖暖的,黏湖湖的。我的背心和短褲都讓血濕透了,媽媽的胳膊碰到我時大喊:『瓦麗婭,你受傷了?』

「我沒有回答。在這之後,我知道我變了。我不再發抖,我已經無所謂了。不再害怕,再疼痛,也不再覺得遺憾,我變得有些麻木呆滯了。」

「弟弟片刻都不敢離開我們身邊,我們只能趁他睡著時才外出。有一次,媽媽帶著我們所有孩子前往軍事代表辦事處,想打聽父親的消息。承辦員問媽媽:『您說您的先生是紅軍指揮官,請給我看看證明。』」

「我們沒有證明文件,只有爸爸穿著軍裝的照片。承辦人拿起照片,半信半疑地說:『也許,這不是您的丈夫呢,您要怎麼證明?』」

「弟弟托利克看見他拿著照片不還我們,生氣地說:『把爸爸還給我。』」

「承辦人笑了起來:『對於這個證明我不得不信。』」

「有一天放學回到家,我們都找不到托利克。『托利克呢?』我們跑到媽媽上班的地方。『他在醫院。』」

「我和姊姊拿著蔚藍色的花環走過大街,媽媽跟著我們,她說托利克死了。媽媽在太平間停下了腳步,她無法開門走進去。我只好一個人進去,立刻就認出了托利克——他全身光溜溜地躺著。我沒有流一滴眼淚,就像個木頭人一樣麻木。」

「爸爸的信追到了西伯利亞。媽媽整晚哭個不停,不知道要如何告訴爸爸他的兒子死了。隔天早上我們把電報送到了郵局:『女兒都活著。』於是,爸爸猜到托利克不在了。我有個朋友,她的父親去世了,她總是央求我在寫給爸爸的信中,最後要這樣結束:『爸爸,我問候您,也代表我的朋友列拉問候您。』每個孩子都想有個爸爸。」

「很快的,我們收到爸爸的回信。他病了,醫院裏的人告訴他,只有家庭能醫好他的病。」

「我們等了爸爸好幾個禮拜。從窗外傳來我們爸爸的聲音,我無法相信,難道爸爸回來了?我要親眼看看爸爸,我們已經太習慣等待了。對於我們來說,爸爸是只能等待的家人。在那一天,我們課也不上了,整個學校的學生都來到我們家。他們在外頭等著爸爸走出屋外,因為這是第一個從戰場上回來的『爸爸』。我和姊姊兩天都沒去上學,很多人不斷來到我們家,有人還給我們留下紙條:『爸爸是什麼樣子的?』」

「我們親愛的媽媽過世了,然後是我們的爸爸。我們立刻了解到,我們是最後的見證人。在天之涯,海之角,我們是戰爭最後的見證人。我們的時代就要結束了,我們應該要說出這些……」

「我們的話,也將成為最後的證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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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是想你,媽媽:101個失去童年的孩子》,作者:斯維拉娜·亞歷塞維奇,譯者:晴朗李寒,出版社:貓頭鷹

此篇文章以拼貼方法把《我還是想你,媽媽》一書內的聲音再度裁剪編整,是為引介,也許勉強稱得上是一種致意。國族主義籠罩整個香港,君臨天下,也許數十年後回望,我們會發現自己正在經歷一個無光的時代。香港民族的未來,自己香港自己救,大國崛起,中國夢,中華民族的光輝,諸如此類。在這些裏面,有沒有實實在在活著的人?無光的所在,有每個人的踐行,而就算微弱,終會化作滿天繁星。

我們是歷史的證人。

(本文純屬作者意見,不代表香港01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