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史為鑒:淺談中國無政府主義的消亡

撰文:評論編輯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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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政府主義(Anarchism),在早期傳入中國時又被稱為安那其主義,是比馬克思主義更早傳入、流行於中國的思想(學界普遍認為是在1905-1920或1930年代)。在馬克思共產主義崛起的最初幾年,無政府主義發展的勢頭仍很強勁,在1919-1928年間共成立了92個無政府主義團體,甚至許多第一代的中國馬克思主義者,先前或多或少都受到無政府主義的影響。但為何無政府主義最後被邊緣化了呢?這個問題引起了不少學術界的探討,包括國立台灣大學的楊芳燕教授、王遠義教授等等均有著述討論,而這些討論放在今日也絲毫不過時,提醒着我們去思考社會運動如何發展。

無政府主義者嚮往一個有秩序而無國家的社會。學說的其中一個特點是,它相信人性本善,且是自由、平等,可以自發自動地創建出理想的新社會的。所以無政府主義者反對人為秩序(各類組織如國家、政府、宗教等)對自然的秩序的破壞,認為「惡」(人性的扭曲、社會的不公義)正是這些後天環境因素(強制性的權力關係)所誘發。這種觀點認為,國家與社會之間、良心意識與權力權威之間,必然是一種永恆的衝突。於是在考量個體性與社群性關係時,無政府主義者相信「自然」會提供規則、標準來導引人與社會匯流於大合諧之中。基於此,無政府主義反對一切組織、權威,並且不認同改革需要動員政治、群眾力量,而是相信群體的自發性。

無政府主義一開始傳入中國的時候,能夠贏得不少市場,並能夠影響部分後來的馬克思主義者,與當時的政治社會環境不無關係。

清末民初,面對內憂外患,國人開始向西方尋求新思潮的解答,這從根本上為中國社會政治帶來巨大變革。首先是打破了千百年來皇權至上的思想,其次是中國傳統社會政治秩序的解體。以國家、家族為樞紐的社會政治秩序,以及這套秩序所涵蓋的諸多權威及權力的現象,不再被理所當然地認定為自然、不可挑戰的秩序的一部分。在救亡圖存的呼聲下,當時的知識分子急切地想要全盤改造固有的社會政治秩序:推翻皇權、走出家庭、割除封建倫理等等。在這樣的歷史情境下,講求根除一切形式權威的無政府主義的崛起,無疑是對傳統社會政治秩序之解體的回應,也因而吸引了大批追隨者。

然而在推翻舊有制度、權力架構和秩序之後,具體應該如何前行?無政府主義者對這一問題的回答,導致了其在20世紀上半葉逐漸淡出歷史的舞台。

首先,無政府主義開宗明義反對國家的權威。他們認為國家的權威系統建基於財產私有、階級制度等等,而這些鞏固了社會中的不公義、激發了人性的惡,加深了統治者與被治者、富民與貧民、有產者與無產者之間的不平等及壓迫。無政府主義者因而將國家視為「萬惡之源」,認為它強行將人類整體作出有違自然的區隔,并導致國與國之間的紛爭。所以瓦解國家以及近代民族國家體系,是無政府主義者認為通往社會主義至善世界之前提。因此,當李大釗認為應運用國家機器(無產階級專政)過渡到新社會,并將民族解放運動的獨立建國立為目標時,中國無政府主義的開山鼻祖劉師培卻明確反對這一目標。在遭逢西方入侵的近現代中國,民族主義亦以建立民族國家為一大使命。因此就建國目標而言,無政府主義是無力回應的,漸失言論市場上的競逐能力,並帶來虛空、焦慮之感。

其次,正如前文提及,無政府主義者堅持的社會革命,是自發性的群眾革命。比如劉師培從道德的角度反對政治的立場,堅持群眾自發性的直接行動,拒絕與群眾做政治的連結。最終也付出了相應的代價:群眾的無動於衷讓理想破滅。這就顯示了無政府主義自身理論的局限。這種局限讓許多原本信奉無政府主義的人找不到出路。

「該走哪一條路?」是每一個社會轉型期都要冷靜、慎重思考的難題。

在20世紀上半葉,無政府主義者在何破除舊有秩序、權力結構之後,為何未能贏得更多的支持,上文僅能言之一二。然而從中我們不難看到,在當時無政府主義缺少一種將理念與中國社會現實連接的方式。它提出了許多否定,但是由於學說本身相信群眾的自發性和人性本善,而沒有進行重新的建構,遂讓無政府主義消亡於虛空與焦慮。相反,中國的馬克思主義者在支持破除舊有的制度框架後,建立了具有政治現實感的革命綱領,再加上列寧式革命政黨的組織,一則使得知識分子和群眾有了具體的連結方法,讓知識分子擔當傳遞革命火種的角色,將群眾納入到革命運動中;二則讓革命有了新的前進和建設的方向。因此,部分無政府主義者在對舊有的一切予以否定後,陷入的虛無迷茫時,轉而成為中國的馬克思主義者。而曾興盛一時的無政府主義,也就逐漸淡出歷史的舞台。

今天,我們再回望這段無政府主義由興起到逐漸邊緣化的歷史,是為了去思考眼前的道路。我們要批判什麼,如何批判?我們是否要建立什麼,如何建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