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稿|當鐵血戰士成為英雄:我們是否在消費中選擇了同情殺戮?
來稿作者:忘齋
2025年11月7日,《鐵血戰士:蠻荒廝殺》(Predator: Badlands)正式公映。這部電影大膽打破了該系列30多年的傳統,首次讓「鐵血戰士」(Predator)不再是單純的反派怪物,而是成為故事的主角(Protagonist)。全球票房迅速突破1.77億美元,創下該系列的新紀錄。觀眾用真金白銀的票房證明:他們願意從「獵人」的視角體驗殺戮,甚至對這個曾經的恐懼源頭產生共情。
敘事的轉向與票房的勝利
幾乎在同一時間,將視線移向東亞:日本政壇正經歷二戰以來最劇烈的右傾化轉型。
日本首相高市早苗(Sanae Takaichi)在自民黨內的強勢崛起,以及防衛預算攀升至創紀錄的8兆日圓規模,標誌着關於修改憲法第九條(戰爭放棄條款)的討論已從邊緣走向主流。而這一切發生的背景是:日本文部省持續對歷史教科書施加壓力,試圖淡化「南京大屠殺」等戰爭暴行的描述。
這不是兩個孤立現象的偶然重疊。我們正在目睹一種跨文化、跨媒介的「暴力再合法化」——當銀幕上的殺戮者被重塑為英雄,現實中的軍事擴張也獲得了民主程序的授權。
從「黑色聖誕」到消費狂歡
對於香港讀者而言,這種「暴力美學化」與「歷史失憶」的雙重奏,或許比我們想像中更具諷刺意味。1941年的「黑色聖誕」(Black Christmas),曾將這座城市推入深淵,中環和平紀念碑上的彈孔至今猶在,見證着那段真實的殺戮歲月。
然而,在當下的香港,這段歷史往往被掩蓋在消費主義的狂歡之下。日本被符號化為一個純粹的享樂天堂——是Omakase(廚師發辦)的精緻、是藥妝店的便利、是動漫文化的熱血。
我們面臨的挑戰在於:如何在熱愛日本文化的同時,保持對歷史的清醒?當我們在戲院為《鐵血戰士》的獵殺歡呼,或者在節假日奔赴日本旅遊時,我們是否也在不知不覺中,參與了這場全球性的「遺忘工程」,讓歷史的痛感被消費的快感所取代?
《鐵血戰士》——當暴力被賦予「人性」
1987年的警告:暴力崇拜的去魅
1987年原版《鐵血戰士》是對朗奴·列根(Ronald Reagan)時代美國肌肉英雄主義的深刻解構。阿諾·舒華辛力加(Arnold Schwarzenegger)飾演的特種部隊在叢林中,所擁有的現代武器與自信,在真正的掠食者面前都變得毫無意義。電影的核心訊息是:當你以為暴力就是力量,你只是還沒遇到真正的暴力。這是對暴力崇拜的去魅化(demystification)。
2025年的顛覆:溫情包裝的殺戮
新作《蠻荒廝殺》則將視角完全翻轉。導演Dan Trachtenberg不僅讓鐵血戰士Dek成為主角,更安排了一位Weyland-Yutani公司的仿生機械人Thia與其結盟。電影通過PG-13級的非限制級鏡頭,展現了幽默、創傷與跨物種的情感紐帶。
然而,這正是最危險的敘事轉向:暴力被「心理化」與「情感化」了。
影評人讚賞電影探討了「何為人性」,但這恰恰是陷阱所在。當殺戮機器被賦予了創傷與情感深度,當獵殺頂級掠食者被包裝成一場「證明自我」的成長儀式,暴力的本質就被浪漫化了。觀眾不再恐懼暴行,而是開始共情施暴者——這種「殺戮合理化」的邏輯,比起純粹的血腥更具滲透力。
「百人斬」——當殺戮變成體育報導
1937年的媒體狂歡
將視角拉回歷史,我們會發現這種「將殺戮敘事化」的邏輯並非新鮮事。1937年末,日本《東京日日新聞》與《大阪每日新聞》刊登了聳動的「百人斬競賽」報道,稱兩名少尉在進軍南京途中,競相用軍刀殺死 100 人。
報紙以「體育競賽」的方式追蹤進度,彷彿這不是戰爭罪行,而是一場球賽。雖然這兩名軍官後來因「戰爭罪」被處決,但當時問題的焦點不在於細節真偽,而在於:當時的日本媒體和公眾,都將這種殘虐敘事當作「英雄主義」來消費。
系統性的道德倒錯
這不僅是個別士兵的殘暴,而是價值體系的全面顛倒:
學者指出:「核心問題在於塑造這類士兵的日本軍國主義教育。」但在2025年,我們面臨一個更棘手的問題:當教育體制已經民主化,若選民依然選擇遺忘與崇拜力量,這還能單純歸咎於「軍國主義教育」嗎?
民主的悖論——知情後的授權
教科書的空白:政治的選擇
儘管日本學術界對南京大屠殺有深入研究,但在公眾教育領域,文部省的審查壓力使得教科書對此語焉不詳。這種歷史記憶的空白,直接鋪墊了今日的政治選擇。
不是被綁架,而是被授權
我們常聽到一種辯護:「不能將政府的行為等同於所有日本人民的意志。」這聽起來充滿了人道主義的寬容,但在政治現實面前顯得蒼白。
以高市早苗為代表的強硬右翼路線,在自民黨總裁選舉及隨後的政治光譜中獲得了極高的黨員支持率。這顯示在基層黨員與核心支持者中,主張修憲、參拜靖國神社、強硬對外路線的候選人,擁有極高的民意基礎。
即使政局變動,但日本社會整體向右轉、支持防衛預算倍增的民意趨勢已不可逆轉。當一個社會在民主程序中,經過公開辯論,依然傾向支持軍事正常化而忽視歷史反省,這就不再是少數政客的陰謀,而是社會主流價值觀的體現。
民主的本質就是集體問責。當選票投給了「力量」而非「反省」,這就是該國國民的集體選擇——這不是無知,這是知情後的授權。
順序的致命錯誤
問題不在於日本是否應擁有自衛能力,而在於歷史清算與力量恢復的順序:
德國模式: 深刻反省戰爭罪行 → 建立國際信任 → 逐步恢復軍事能力
日本現況: 淡化/爭議戰爭罪行 → 教科書選擇性記憶 → 要求軍事正常化
當一個國家在充分承認歷史責任之前就尋求軍事擴張,它在向世界傳遞什麼訊息?它在說:我們的驕傲比你們的痛苦更重要。
「暴力即正義」的世代傳承
最令人不安的是人口結構的重疊。《鐵血戰士:蠻荒廝殺》的受眾——那些習慣了銀幕上的怪物也有「人性」與「苦衷」的年輕觀眾,與民調中支持強硬外交路線的年輕選民,在很大程度上是同一群人。
這揭示了一個殘酷的現實:我們不再是面對一群「被戰前軍國主義洗腦」的老人,而是面對一群在流行文化中習慣了「暴力即正義」、在政治上渴望「國家正常化」的新世代。
電影中的主角為了生存和榮耀而獵殺,現實中的選民為了安全感和民族自豪而投票——兩者共享着同一套「弱肉強食」的邏輯。
我們是否願意劃出道德紅線?
批評者可能會指責本文「以偏概全」,忽略了日本內部的反對聲音。但我們必須誠實地面對民主的殘酷邏輯:在政治上,少數派的良知,無法豁免多數派的決定所帶來的後果。
一些否認主義者認為南京大屠殺是捏造的,這些敘述已成為日本民族主義話語的主要內容。當這種歷史修正主義獲得選票支持,它就不再僅僅是學術爭議,而是民主授權的集體遺忘。
我們恐懼的不是獨裁者強加的暴力,而是民主機制合法地、程序正義地通向了道德的懸崖。
1937年的狂熱或許是被煽動的,但2025年的選擇卻是經過投票的。
問題不是「悲劇是否會重演」,而是:我們是否有意願在倒退變得不可逆轉之前,重新劃出道德的紅線? 當一個世代在銀幕上為鐵血戰士歡呼,在投票箱中為力量背書——那麼阻止下一次「百人斬」的,就不再是憲法條文,而是我們每個人面對暴力美學時,是否還保有那最後一絲不安。
作者筆名忘齋,現居香港,電子工程博士與獨立文化評論人,關注東亞流行文化、科幻敘事與歷史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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