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香港女生談F1工作苦與樂:要懂得將工作和興趣分開

F1(一級方程式)是最高級別的賽車運動,場上競速畫面精彩刺激、背後科研引人入勝、車手光鮮亮麗、賽道上聲色犬馬,不少人將在F1工作視為夢想。
洪莎莉(Anisa)也一樣,在2021年疫情之時毅然到意大利修讀賽車碩士,再獲得在F1工作的機會,由紅牛的姊妹車隊艾法托利展開旅途(現名Racing Bulls,全名Visa Cash App RB),之後加盟法國車廠Alpine(前身為雷諾車隊)。
將興趣變成工作到底是好是壞?在F1工作3年半,Anisa不諱言職場苦處多、也有不如預期之處,如廣大「打工仔」一樣曾每天都不想上班;但種種經歷之後,對於F1的熱愛,卻是有增無減。
初認識Anisa時,她仍在艾法托利工作,住在意大利城市博洛尼亞。後來轉到規模更大、前身是雷諾車隊的廠隊Alpine,至今已在F1從事商業伙伴相關工作接近4年。訪問之時,賽季剛結束約兩星期,她正準備到日本渡假,這假期也的確是她很需要的——Alpine近兩年的動盪、2024年之初戰績的不濟,都令她的工作變得相當困難。
認識Anisa的故事:
Alpine的前身即雷諾車隊曾在2005和2006年連續兩屆包辦車隊和車手總冠軍,2021年易名為Alpine後,以重奪車隊冠軍為目標,他們在2022年獲得年度第4名,雖然未能與三強的紅牛、法拉利和平治比併,但至少穩佔中上游位置。
在F1,車隊的年度排名極為重要,因為直接影響到季尾獲得獎金的多寡,據Motorsport.com報道,2024年的車隊獎金池估計約12.5億至13億美元,冠軍的麥拿侖預計獲1.4億美元分成,之後每跌一名少約900萬美元,直至包尾的沙巴車隊,估計會獲6000萬美元,這也意味排名每跌一位,對車隊來說都是沉重打擊。
2024年,Alpine季初已陷入極大困境,不僅繼續面對雷諾引擎馬力不足的問題、甚至被評為「場上最弱動力系統」,戰車A524在季前未能通過撞擊測試,車架也超重,要重造車架和底盤,需要很長時間。這架超重的A524首7站只曾成功得分過1次,大多時間在下游徘徊,當時車隊預計最終成績只得第8位,也意味比起2023年的第6名,所得的獎金至少會暴跌約1800萬美元,加上F1的成本上限非常嚴格,收入少了,就意味必須減少支出。
一時間,Alpine盡力削減成本,Anisa所屬的市場部一向都乘搭商務艙前往賽事工作,半季開始換成了經濟艙;部門人手也大減,有人見到情況不樂觀自行離職、公司也裁員,Anisa留下來,工作量暴增3倍,一季24個賽站,她由以往去十數個變成去了足足22站工作,每個比賽周末睡眠時間少、加上長途飛行舟車勞頓,對身體、精神負荷極大。
Alpine也頻頻成為新聞主角:管理層每半年就有更動,從2022年沙夫拿亞(Otmar Szafnauer)出任領隊、法明(Bruno Famin)為行政總監;2023年,行政總裁換人,由基夫(Philippe Krief)接替羅倫羅斯(Laurent Rossi),未幾領隊沙夫拿亞離任,老臣子Alan Permane和技術總監Pat Fry也離隊,法明出任暫代領隊。
2024年Alpine持續「地震」,僅第一個分站後,技術總監Matt Harman和空氣動力總管Dirk de Beer都離開,同年5月,昔日「撞車門」爭議人物Flavio Briatore回歸成為特別顧問,8月,Oliver Oakes上任,成為Alpine短短兩年間的第3個領隊。
「一開始已好多人放棄、好多人走,高層都離開了,好像整支車隊都放棄了這部車。」
成績不佳,戰車能出現在比賽直播畫面的機會少之又少;加上管理層、車隊頻繁變動,車手的消息也常成為頭條——艾朗素突然離隊、與皮亞斯特利的合約糾紛、奧干離隊的處理……網上言論幾乎一面倒批評,一切很具體地影響了Anisa的工作:「直到巴西站前為止,我們根本簽不到新的贊助商、也很多原有的贊助商決定離開。」她不諱言,2024年是她踏足社會工作十多年以來最大挑戰的一年。
體育行業的特質,是無論有多努力,工作結果往往與隊伍成績掛勾,第8名的車隊與冠軍車隊對贊助商的吸引力都差天共地,Anisa說:「那時候心情不一樣、返工不再享受,前兩季每次去分站,都覺得有機會上頒獎台,但(季初)車隊成績不好就不會抱着興奮的心情,因為知道這架車一是DNF、一是第17或18名。」
Anisa進入F1工作,一開始是抱着對這項運動的熱愛,也希望在這行業有所發展,但現實總是骨感,接近4年下來,除了車隊戰績差時工作百上加斤,她也意識到F1雖然常打着「多元」的旗號,各種歧視仍如影隨形,不公平的對待越來越多:「管理層來說,男性的機會始終比較多……例如,如果我說自己的目標是在未來10至15年內成為一支車隊的領隊,就會被嘲笑,說你既是女性、又是亞洲人,怎會有這能力?對許多人來說,你是不配有夢想的。」
戰車性能也好、行業文化也罷,無法憑自己努力去改變的事太多,加上工作量對身體和精神的消耗,Anisa曾覺得很難捱、每天都思考是否應另謀出路。記者問她:「3年多以來,你對F1這項運動的看法,有沒有不同了?」
「我對這運動的熱情是沒有變的,只會更加濃厚。」她斬釘截鐵地說,聲音像重新注入了活力,「這個行業很不一樣,跟其他工作不同,就算在銀行做,每日返工不會跟同一班人興奮地談股票、談市場,但在我們的工作,例如說起車手變動、F2(車手)誰會上來,傾開這些話題時氣氛就會不同,體育行業最有趣就是這方面。」
Alpine的戰車在2024年賽季下半也迎來了轉機——換上較輕的新車架後,戰車開始能連續4站得分,到第21站的巴西聖保羅站,更迎來最戲劇性的時刻。
聖保羅站整個周末都下着大雨,暴雨令排位賽延期到翌日周日正賽之前,雨勢也令排位增添變數,Alpine的奧干意外地獲得第4名,加斯利則排第15,但因前列兩名車手受罰而在第13名起步,這兩個起步格的位置,令Alpine很有希望得分。
惡劣的賽道環境令比賽在熱身圈時已有車手犯錯退賽,正賽展開後更是意外不斷,但Alpine兩名車手都相當穩健、沒有犯錯,加斯利一起步便由第13殺入前10,到比賽一半,奧干更搶佔第一名、加斯利也跑在三甲——當時Anisa在車房中與團隊一起看着比賽,一邊憂心下一個犯錯的會不會是自己的車手,氣氛相當緊張。
賽道環境不斷變化、雨勢中途變大,當時仍排在車隊榜尾二的Alpine抱着沒有退路的心態,決定信任車手,沒有跟隨其他車隊召他們入站換胎,兩車手也穩定地跑在第一和第三,結果成功「賭」贏——第32圈,高拿賓圖炒車引發紅旗,奧干和加斯利得以受惠免費換胎,兩人結果以亞軍和季軍完賽,這個雙人頒獎台令原本只得16分的Alpine,一口氣奪得33分,在車隊積分榜上由第9名直接跳升上第6名。
頒獎時,賽事直播鏡頭拍到在台下的Anisa,她不住激動飲泣,回想當時心情,她說:「當時覺得所有的辛苦都是值得的,雖然我成日說呢樣唔好嗰樣唔好、不如轉(工)啦、唔好再做,好辛苦,好多挫敗,車隊成績唔好就成日被人鬧、贊助商不續約、老細又會給予很大壓力。」她慶幸,還有贊助商是決心共同進退的,「那一刻我跟一個贊助商的CEO一起,我們一起去頒獎台,兩個都喊得好犀利。」
她憶述,聖保羅站後,車隊士氣大有提升,憑着最後5站一口氣獲得52分,Alpine最終以第6名完成賽季。
「當時覺得好感動,雖然辛苦,但好值得……這種成就感在其他行業很不一樣,如果是在在其他行業公司面臨一個這麼大的轉變、見不到有前景,可能轉工算了,但在F1不會有這樣的狀況,因為知道是有機會再追上來的,只能夠等、再落力啲,越挫敗,就越要畀更多信心大家、畀更多信心自己。」
回望在F1的3年半,Anisa認為自己成長最多的,是懂得將興趣和工作分開、也更能以平常心去看待一切轉變,「將工作和興趣分開是很困難的,但我又不可能放棄自己的興趣(F1),不這樣做的話,就只能辭職……所以也學到很多,例如自己如何去面對困難、如何在困難中,維持工作和愛好。」
將興趣變成工作到底是好是壞?答案也許不是非黑即白,關鍵在於心態——工作不可能沒有辛酸,挑戰甚至會超出預期,你有能力將職場上的苦,與自己對興趣本身的初心切割嗎?甚至因為工作上的經歷和觀察,以不同層次、角度去享受這門興趣嗎?無疑要做到這境界需鍛煉、也會經歷迷惘,但經歷最終也會成為養份,若有機會,嘗試過才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