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超越社會加速嗎?——讀《新異化的誕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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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藍江

作者簡介|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研究方向:當代歐洲馬克思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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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法蘭克福學派的榮光不再,社會研究所已經很難再湧現類似於霍克海默、阿多諾、班本雅明、馬庫色、哈伯馬斯這樣的大師級人物,社會批判理論也很難重返二戰之後的聲名,但是這些都不等於社會批判理論已經山窮水盡了。正如羅薩所說,社會批判理論的魅力並不在於它創造了甚麼普世性的理論,也不在於它掌握了甚麼永恆的真理。批判理論也好,否定的辯證法也好,交往理論也好,甚至承認理論也好,它最終指向的都是我們應該如何面對我們在大地上的生活,如何在無法逆轉的歷史洪流中為個體的生命找到一處可以棲身而暇的居所。在這個意義上,羅薩領悟了法蘭克福學派的精神,回到批判理論,就是要回到對我們所生活的社會現實的鞭辟入裡的剖析,讓我們生命在冰冷的現實中找到一絲溫暖。

羅薩(Hartmut Rosa),德國耶拿大學(Friedrich Schiller University)社會學和社會理論教授

真正的問題在於,按照科學技術的許諾,在加速之下,我們應該變得更愜意,更輕鬆,但為甚麼我們今天反而感到累得喘不過氣來?我們並沒有隨著速度的加快,享受一個更為便捷的生活,相反,我們受到了時間節奏的奴役,越發達的城市,生活節奏越快,人們也更為忙碌。為甚麼會這樣?羅薩發現,「人們期待一種科技加速與生活步調的反轉關係,也就是希望通過科技加速來釋放大量的時間資源,使人們有更多的時間能自由分配。」但實際上,這種冀望會落空,落空的原因恰恰在於「社會加速在晚期已經變成了一種不再需要外在驅動力的自我推動系統」。簡單來說,羅薩認為,科技加速不僅僅帶來是某一項產品或某個生產環節的單一加速,一旦某一環節發生的加速,意味著社會結構及其決策都會全面加速。當全球互聯網在世界上鋪開的時候,受限於時差和傳播速度的變化,上海的股票交易所和紐約的股票交易所之間的關聯度是非常小的,一個在上海進行股票交割的交易者不需要太多關心紐約的行情,但是今天的數位技術已經讓一切交易即時化了,即便是在上海的交易所關門之後,巴黎和倫敦的交易所仍然在交易,倫敦的交易所下班之後,紐約的交易仍然人聲鼎沸。速度讓一切都同時化,一個做股票經紀的人,很難有充足的時間休息,因為他片刻的打盹,就會讓他喪失巨大的資料流程,喪失機遇。這就是技術加速帶來的更為忙碌的生存狀態的典型例子,因為對於金融和證券行業的來說,片刻的休息意味著他們喪失了速度,也意味著被加速的時間所拋棄。

事實上,這種社會結構的加速是全方位的,我們每一個人處在新的交往和傳播技術之中的人,都不得不隨著新時間節奏的變化而變化。在中國義烏的淘寶賣家,完全有可能在淩晨一點收到一單來自於法國或加拿大的訂單,如果不及時處理,可能會與一個大單失之交臂。為了避免這種情況,淘寶商家需要改變的不是客戶,而是改變商家自己的作息時間,必須隨著加速時間的運動來改變自己的生活節奏。

在這個意義上,新的異化誕生了。羅薩的異化,已經與法蘭克福學派的前輩們大相徑庭了。換句話說,羅薩並不認為異化需要設定一個絕對完美無瑕的前異化狀態,不能從一種形而上學的假設來理解現實中的異化。在這個方面,羅薩的確受到了德國新左翼思想家拉合爾·賈琦(Rahel Jaeggi)的對異化的重新理解,賈琦說:「異化是一種無關係的關係……根據這個說法,異化並不是說完全沒有關係,異化本身就是一種關係,但是一種有缺陷的關係。相反,克服異化並不意味著回到一種自身與世界未分離的統一狀態。」按照賈琦的說法,異化就是我們在這個抗拒的世界上生存的常態,世界不會天然地與我們的生存處於和諧的狀態之中,而其中最核心的問題就是異化,我們不得不在一種常態性異化中調整我們的節奏的姿態。所以,羅薩指出:「異化指出了自我和世界之間的關係的一種深層的、結構性的扭曲,亦即一種主體處於、坐落於世界當中的方式遭到了扭曲。」簡單來說,社會加速造成的眩暈和不適,就是人的異化,人在保持過去的習慣性節奏時,必然會被加速運轉的旋律所擾亂,身體的韻律與社會加速時間的節奏完全不能在一個軌道上,在這個基礎上,人是不適應的。這樣,加速運動不是我們自願選擇,這是社會競爭的必然結果,因為一旦你無法適應速度,意味著你將會被這艘巨輪所淘汰,所拋棄,為了避免這種最惡劣的結果,人只能讓自己的加速,面向一個新的速度,新的節奏不斷地調整自己,讓自己的成為時間加速節奏的一部分。

不過,羅薩選擇克服異化的方式是孱弱的,因為他給出的答案是共鳴(Resonanz)。如果說,異化是一種「無關係的關係」,那麼共鳴就是「有關係的關係」,簡言之,身體的生存節奏與社會加速的節奏處在同一個頻率上。在表面上,異化和共鳴被羅薩當成兩個辯證的範疇,因為在加速的社會中,人始終處於異化和共鳴的節奏變化之中,但是從實質上而言,共鳴不是對社會加速產生異化的擺脫,而是「在之中」的適應過程,羅薩認為,「美好生活最終也許就是意指生活中有著豐富而多面的『‘共鳴』’經驗,用泰勒的話來說,就是生活可以沿著一條清晰的『‘共鳴軸』’而震動。」嚴格來說,這不是批判,而是向最現實的社會加速的節奏妥協,一種讓生命的節奏與社會加速的節奏的共鳴,並不是解放的途徑,而是說,一旦你適應了加速的節奏,你便能在共鳴與異化的辯證關係中找到一絲愜意。當「人類唯一的目標就是(工具性地)滿足自己的偏好和追求效用功能,那麼毫不意外地,人們會覺得這個世界是『‘沉默無聲』’的」。這就是羅薩的悲劇,他在選擇回到批判理論的同時,最終在共鳴的結論上背棄了自己回歸批判理論的承諾。他最終所許諾的是,你的異化,眩暈或不適,只是缺乏共鳴,一旦適應了與社會加速理論共鳴的節奏,你就不會再抱怨異化,也不會覺得眩暈,世界也會變得「沉默無聲」,這就是赤裸裸讓每個人蜷縮在加速運動的窠臼裡,忘卻一切。惟有共鳴乃是真,一切皆異化,好佛性!

Inventing the Future: Postcapitalism and a World Without Work, Alex Williams & Nick Srnicek

事實上,對於社會加速的批判,阿歷列克斯·威廉斯(Alex Williams)和尼克·斯爾尼塞克(Nick Srnicek)的加速主義或許更具有現實的革命意義,兩位作者認為,如果我們不能讓社會加速停下來或者減速,那麼我們至少還可以做一件完全相反的事情,讓社會加速進一步加速。與早期對資本主義技術採取「大拒絕」的法蘭克福學派的思想家不同,威廉斯和斯爾尼塞克認為:「左派必須盡可能利用資本主義社會發展起來的一切科學技術。」通過利用這些技術,實現社會加速的加速,最終讓速度達到資本主義體制無法承受的極限,讓資本主義體制在技術的加速運轉中崩潰掉。只有在資本主義或現代性體制成為加速主義的犧牲品的時候,思考另一個替代性的選項才是可能的。因此,加速主義將批判的矛頭也指向了不那麼徹底的羅薩,羅薩的社會加速批判理論仍然不夠徹底,真正的激進的社會加速批判理論需要的不是共鳴,不是妥協,而是高速運轉對沉寂地平的炸裂,或許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打破迴圈時間的命運,讓未來的曙光再一次在海平面上升起。

原載於: 激進陣線聯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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