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與人.一】詩人空間變光房 那些年原來我們一起寫過詩

撰文:伍麗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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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車經過紅磡漆咸道北,常常聽到有人叫「歐化有落」。漆咸道歐化傢俬遷出了好幾年,反而一街之隔的淡黃色唐樓,其中一層外牆印有「詩人空間」的單位,卻讓人好奇不已。單位的窗簾總是微微落下,沒有窗花,與其他顯然已被改裝成劏房的單位稍為不同。沿着狹窄的樓梯往上走,推開三樓的大門,裏面有幾個「中青」在高談闊論。他們是「我們詩社」的成員,上次有人摸上來,已是十多年前。那人也是對「詩人空間」好奇,忍不住跑來問:「林燕妮是不是在這裏?」如今,「詩人空間」將要交由社企「要有光」改裝成「光房」,供低收入家庭租住。他們不得不告別過去。這些年來,詩如何聯繫生活?詩在他們生命中激起什麼變化?他們又如何看待這段一起寫詩的歲月?

「我們」在詩人空間高談闊論。左起:葉英傑、伍慧儀、葉堅耀、梁志華。(陳嘉元攝)

詩人,予人很文青的印象,但他們,沒有留長頭髮,也不覺文質彬彬。20年前,他們在這裏讀詩,曾喧嘩吵鬧,曾嚴肅爭論,夕陽之下,臉上盡是未被生活打磨的朝氣。那時,何文田港鐵站還未動工,周遭沒有發展的痕迹,每次過來都是山長水遠。

五月,「我們詩社」成員難得在「詩人空間」再聚。這裏就像塵封了般,不見任何變化。佈置一如既往簡潔,兩邊的書架放滿文史哲書籍,角落的老爺錄影機原封不動,拉開窗簾,一片開揚寬敞,空氣中還殘留着些許書香氣息。這是詩社的會址,很快被改建成光房。

「幸好我早了過來,救下一批書。」社員梁志華笑說。他上來的時候,剛好遇見二手書店的店員過來收書,連忙將他們打發走。縱然家中已沒有空間,他還是捨不得將舊書捐出,救得一本得一本。書堆中有不少絕版刊物,如《九分壹》、《八方文藝叢刊》、《博益月刊》、《當代詩壇》、《現代文學》、《幼獅文藝》等。

漆咸道北的舊唐樓外牆,印有「詩人空間」的單位讓人好奇不已。(陳嘉元攝)

從詩作坊開始

「我們詩社」的故事,要從1995年的「詩作坊」說起。那年,也斯邀請作家王良和到香港藝術中心開辦詩作坊,教導新詩寫作。學員來自各行各業,大多對文學有熱情,卻又甚少接觸新詩。那時王良和雖然在中學教過寫作興趣班,但尚未梳理出一套教法,只能憑藉過往的經驗來設計課程。譬如第一堂他找來13個樣本,當中有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作品、有圖像詩、有迴文詩,問大家這些是不是詩。學員七嘴八舌地討論起來,卻始終沒有一個樣本是大家一致認同的。王良和解釋:「我想帶出大家心裏的詩都不一樣。學習詩第一個面對的問題是你覺得很有詩意,但人家並不覺得,這可以測試大家的視野、接受程度及心理定勢。」有些他故意堆砌、營造唐詩宋詞味道的作品,卻甚受歡迎,一些直白、口語化的現代詩反而被質疑。他從中推測到學員的口味、過往讀過哪類詩,找出對話的可能。他又叫學員到藝術中心門口觀察,回來即席創作。

社員伍慧儀還記得當時的情況:「那次抬頭一望,以為是一輪明月高照,後來再看,原來那不是月亮,是地盤天秤的大光燈。突然間便有了詩意,城市高速發展,照亮你的不是月亮,而是地盤燈。你以為身邊的事物很平凡,以為沒有什麼特別,但用心觀察時,會有新的體會,詩這種體裁,可以精練地說出心中的感覺。」她寫下生平第一首詩,記下當刻的觀察及體會,「又真係寫得出,很神奇很有趣。」

此後,王良和又在課堂上加入一些練習,如接龍、短句寫詩等,刺激大家創作。他介紹五四新詩、台灣詩、情詩,最後兩堂則請來胡燕青、飲江、陳汗等詩人讀詩,期望學員在這12堂課中掌握新詩的基本訣竅。社員葉堅耀說:「我最記得他(王良和)說,打開通感便可以寫詩,例如用眼聆聽、用耳朵觀看,將人的聽覺、視覺、嗅覺、味覺、觸覺等不同感覺互相挪移轉換,那時我不明白,覺得很玄。許多年後,我見到一部鋼琴,不知為何想起,黑色是反對,白色是附和,不經不覺用上這種手法,其實這便是通感。」

《我們》詩刊的半十六開長條形設計與《九分壹》詩刊相似。(陳嘉元攝)

那年,出了本詩刊

他們坐在「詩人空間」裏,翻着詩刊,有一句沒一句地聊着,當年對創作的熱情仍歷歷在目。詩作坊前後辦了三期,完結時,大家依依不捨,相約出來再聚,後來有社員將漆咸道的私人物業借出,裝修成「詩人空間」,每月一次的聚會總算有個落腳點。這時又有人提出,不如自資出版刊物,既可鼓勵創作,亦可當作是詩聚的一個總結。十多個人,沒有異議,每人捐出200元,印了500本,情急之下用了「C」(「詩」的諧音)作名字,第一期詩刊便誕生了。出版後,許多人打趣道:「你們是不是向《九分壹》致敬?」《九分壹》是一本現代詩刊,由飲江、洛楓、吳美筠、林夕於1986年創辦,版面呈長條形,曾於1990年刊出「詩與政治」專輯,收錄多首關於六四的詩作。葉堅耀笑言:「詩刊的樣式是我想出來的,如果用正常版面會很浪費,因為詩很短,於是我想,不如將A4紙對摺(半十六開長條形)。」版面長而窄,詩短而精,小小的篇幅,承載着熱血與浪漫。

有一天,王良和帶來了一個新朋友,他是年輕詩人葉英傑。兩人因為青年文學獎而認識,曾以信交流寫詩心得,王良和不忍見他閉門造車,便邀請他加入詩聚。葉英傑說:「交流對你的人生有衝擊,人會成長得快一點,一個人躲在角落寫,很容易鑽牛角尖。」眼見參與者愈來愈多,詩刊也甚受關注,陸續收到來自台灣、馬來西亞的投稿,他們決定成立「我們詩社」,並申請藝術發展局資助,在文星、洪葉、樂文、田園、葉壹堂等書店免費派發。

「我們詩社」有一個有趣的英文名字,叫「Women」(「我們」的普通話拼音)。「大家貪玩,可能亦與九七有關。」梁志華說。97回歸,對這群不算年輕的人而言,有着難以言明的焦慮。葉堅耀是攝影記者,對時事特別敏感,他在詩刊第四期刊載了一首無題詩:

董建華 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葉堅耀〈無題 12 pts〉

《我們》詩刊其中六期封面。詩刊於1996年出版,第一期名為「C」,後來申請了藝發局資助,合共出版了九期。(陳嘉元攝)

那是一個不明朗、充滿變數的年代,人總是不自覺地關心社會,「當日我在特首選舉點票中心,眼前有一塊白板,每五畫便是一個正,那麼多人選他,他真的很『正』吧?奈何我沒有票,大部分香港人也沒有。」這首圖像詩形象化地重現當年特首選擇唱票的一刻,時至今日,每當談起詩的形式時,還是有人會提起。

《我們》詩刊得到藝發局資助後,在設計、構思上更為大膽,嘗試玩不同的字體,嘗試圖文並茂,嘗試介紹翻譯詩,也嘗試與零點詩社合作,以專輯形式呈現兩個詩社成員的作品。作家陳智德曾如此評論這本刊物:「每期盡量求變化,更展現了一種趣味,詩的趣味,是因為它不保守,詩是豐富的,它不一定寫實地記錄時代,卻為現象引發比記錄更深刻的思考。」

1999年8月,「我們詩社」結集22位社員的作品,低調地出版了第一本詩集—《漆咸道22P—詩選我們》,70多首詩涵蓋不同題材,有寫時代變遷,如李志明的〈新界組歌(一)「賣地」〉,有寫政治時事,如伍慧儀的〈氹氹轉〉、葉堅耀的〈馬灣紀事〉,有關於愛情的想像,如陳敬泉的〈關於Angela和我的兩首詩〉、譚秀慧的〈原來(我)甚麼都不想要〉。還有追求新穎創意的,如作者「G367883」的〈Day 041196〉便以數字入詩,另一首〈九八年度第二季消費物品評級報告〉則抱着遊戲的心態下筆。

他們後來集結22個社員的作品,出版了《漆咸道22P—詩選我們》。(陳嘉元攝)

火起了,火又滅了

他續說:「大家都寫得這麼好,又編了《我們詩刊》,就這樣沉寂了,有些可惜。我有時會想,我要不要負責任,為何火起了,火又沒有了。」同年代的詩社,如「呼吸詩社」、「零點詩社」、「星期六詩社」等,都不再活躍,是時代變化還是熱愛文學的人少了?今日還有人想參加文社一起交流嗎?

作家關夢南最近在臉書分享文青這個議題,指昔日的文青喜歡「結社」、出版刊物、互相交流,以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為高峰期,當中又與報業蓬勃不無關係。當時大部分報紙都有學生園地,甚至設有「詩之頁」,吸引學生投稿。伍慧儀說,她在中學時期開始投稿,最初投《天天日報》,但編輯會大幅刪改,有時會看到一些不是自己寫的文字出現。「後來我主要投《明報》校園版,新詩與散文都會投,中學至大學這段時期,恰好有很多自由的時間,你看到作品被登出來會很開心,那種滿足感是在工作上難以得到的。」

社員伍慧儀指參加詩社的日子很快樂,也是心靈最敏銳的一個時期。(陳嘉元攝)

如今文青的園地不在報紙,而在網上。王良和說:「我不覺得年輕人不喜歡文學,現在的機會也比以前多。」他指當年投搞沒有稿費,辦活動要自費,出一本書自資幾萬,最後收回不足2,000元。「現在文學雜誌可以出較多稿費,如果拿過文學獎,對申請藝發局資助出版也有幫助。我知道一些中學設有作家平台,大家可以在網上發表,同學、老師都可以評論。你能否想像一間中學搞一個詩獎可以有五萬元獎金?」

八十年代有余光中,九十年代有也斯,兩位詩人都很有影響力。王良和解釋,余光中與黃國彬喜歡寫鄉愁,也斯則強調生活化、口語化、去古典、去修辭,他們都有追隨者。 2000年後文壇開始百花齊放,年輕人多透過互聯網發表作品。「我們詩社」處於互聯網衝擊印刷媒體的尷尬年代,對紙本有難捨的情意結,如果遲十年,「我們詩社」大概不會出現,只會申請一個blog,將所有詩作放上去。

梁志華補充道:「關夢南九十年代初在《星島日報》編文藝版,吸引年輕一代的投稿者,有詩、散文和小說,有些人在那時候冒出來,如樊善標、杜家祁等。報紙編輯代表了一種水平,他們既是前輩,又帶有一種標準,他們用你的詩的話會很開心,跟現在放在網上不一樣,那是一種被前輩肯定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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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燈,然後有了光

今年年初,有社員在WhatsApp開了一個「我們詩社(長者版)」的群組,沉寂的生活再次濺起水花。後來,詩社決定將「詩人空間」捐給社企作低收入家庭居所,社員相約舊地重遊,王良和建議大家寫詩告別,他更打算聯絡詩刊雜誌,做一期《我們》專輯。

伍慧儀說,很多年沒寫,寫不出來了。王良和鼓勵她:「你寫一首,我寫十首。」結果見面那天,她帶來好幾首詩,笑盈盈地說,大家最想看的不是她寫了多少首詩,而是王良和那十首詩。重新寫詩的她,神情明亮而飛揚,眼裏又有了火。

有個失聯已久的社員找到葉英傑的臉書,也加入這次聚會。她叫譚秀慧,是社員裏最小的一個,加入「我們」時剛成年,之後遠赴法國讀書,在當地曾發表過法文詩作。以前那個會在Disco寫詩的小女孩,如今在香港從事貿易工作,繼續用兩種語言寫詩。

梁志華後來投身教育界,每天面對如山的文件,日子營營役役,詩意難尋。最近他做了手術,家中養了一隻貓,更投入到搬遷、救書的過程中,說這本很珍貴,那本是初版,都不能丟。詩可曾影響他的生命?我想總是有的,至少他當年義無反顧地開了間書店,完成了一件艱難的事。

葉英傑依然穩定地寫詩,即使工作多麼繁忙,即使出差多麼累,他總是有辦法將細節記下,然後不慌不忙地勾勒出全貌,再為詩作編上詩號。多年下來,已累積1,200多首詩了,他說會繼續寫下去。聽說他最近交了女朋友,對方同樣寫詩。

葉堅耀寫劇本、寫影評,卻不怎麼寫詩,後來知道要做一個「特輯」,他才臨急抱佛腳地寫了幾句。他說自己已過了最想寫詩的年代,對於那首常常被提起的無題詩,他很欣慰。

關於「我們」,伍慧儀在告別「詩人空間」的近作〈記我們〉中,如此總結:

因為別離 所以相聚五月的一個下午我們圍坐在一起陽光透窗來訪撫摸一張張老去的臉廿年前那柱光束來自同一個太陽使飛揚的微塵得以看見彼此而且泛金暮色潛入我們不再因頭髮革命悚然心驚人仔已亭亭DISCO與詩一同沒落馬灣變天何文田站座落在漆咸道Angela的名字換了多少遍但我們這班健忘的詩人仍以最舒適的坐姿在討論詩外公、祖母、爸爸、兒子以及貓把聖誕咭一一撿拾停歇在暗處的微塵再度奮力揚起如趨光的昆蟲趕在臨別的餘暉中歡快舞蹈我們離開關燈 然後有了光──伍慧儀〈記我們〉

「我們詩社」還有以下故事:【詩與人.二】教詩三十載 王良和:我很享受這個過程【詩與人.三】消失的東岸 梁志華:香港始終容不下一間書店【詩與人.四】為每首詩編上號碼 葉英傑:做最有耐性的詩人

上文節錄自第130期《香港01》周報(2018年9月24日)〈「我們」一起寫詩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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