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園村高婆婆‧上】由童養媳到抗爭者:我沒有怪媽媽把我賣掉

撰文:何潔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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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政府興建高鐵,高婆婆一家於石崗菜園被迫遷。將近二千天過去,今天她除了看着高鐵爛尾,也見證菜園新村落成。這位90歲守村阿婆,曾在地盤大喊「不遷不拆」,終逃不過推土機前來。每場抗爭不乏她的決意留守的身影,更不願收取任何的賠償。
住城市的人,不一定理解鄉郊人的土地情懷,總以「村民阻人發展」一句概之。從童養媳到抗爭者,經歷造就種種情感,要理解「誓保家園」的深種情懷,不如就從一個人的小時候說起。

黃金福每天下田拔草,一打開大門,整條鄉村都是她的家。(黃寶瑩攝)

在中國捱不出頭來

高婆婆生於1928,兒時被媽媽賣掉當童養媳、做過擔泥「咕哩」、農夫,直至成為花髮阿婆,打一場保家戰役。高婆婆全名黃金福,提起名字就說:「別人都說改得好,又有黃金又有福,唉,捱就有。」

在中國捱世界的第一幕,始於舉家由泰國回鄉,「我在泰國出世,爸爸死後便回大陸,當年六歲,坐在不見天日的大船,甲板好多鴨鴨鵝鵝,吃完所有鴨鵝就回到家了。人們會唱『七日七夜不見天,飄河過去得人驚』,但我不驚。」

回到家鄉,是苦難的開始。黃金福公公那代有錢,媽媽出嫁,白銀當枕頭。後來家道中落,媽媽在泰國獨力做小販賣麻糖餅,便決意回去中國。到達家鄉石橋頭鎮,一切經已荒廢,無屋又無田,媽媽為照顧五個子女,把油鹽糖從偏鄉扛到更遠的山區。

黃金福家公擁有大片田地,她想吃兩粒米,卻需朝思夜盼。(黃寶瑩攝)

只能啃番薯的童養媳

「後來媽媽把我和妹妹賣掉,做了新抱仔,就養少兩個人。」14歲的黃金福成為童養媳,家公有大片農地,雖然落戶富裕人家,黃金福生活並沒過得更好。她皺皺眉頭道:「講起就陰公,他們對我好刻薄,時常欺負我,看我不起。」童養媳什麼都要做,每天洗衫煮飯、擔幾籮炭翻過山丘,下田直至入黑都不得歸去。

談起淒涼的回憶,她神情失落,「兒時常吃番薯,有次煮番薯粥好開心,有兩粒米落肚。個個排隊裝粥,輪到我時,米已被吃光,唯剩薯水。」雖然家公擁有連綿田地,黃金福要吃一口米,卻需朝思夜盼。鄉下沒啖好食,因此她好多回憶都與食物相關,「那時好慘,人人有糧票換食物,只得我沒有。」1953年,中國開始第一個五年計劃,大型工業建設擴大糧食需求,政務院頒布命令,市民獲發糧證。黃金福沒糧票的原因,不得考究,只剩深刻回憶,就是人人有飯吃,她卻呆站白看。

1958年,30歲的黃金福申請來港,會合早年已獨自往香港闖盪的丈夫。昔日在家鄉聽說香港泥工日薪50,黃金福至今仍雙眼發光,舉起指頭,重複四次「50元啊!」,比起在家鄉擔炭,日薪只得五角,當年她滿懷希望地越過邊界。

黃金福14當上童養媳,她回想從前,理解媽媽並說:「她是迫不得已。」

「我沒有怪媽媽把我賣掉」

決意離鄉別井,是黃金福擺脫舊有生活的轉捩點。14歲做童養媳,任勞任怨、18歲成婚,沒有大禮。婚姻命運不由自主,一如千千萬萬的童養媳,媒人牽起紅線姻緣,很多夫婦,未有情定,就是終生。

男女不平等、門當戶對的概念,讓黃金福吃盡苦頭,但她理解,「我沒有怪媽媽把我賣掉,她是迫不得已。」當童養媳以後,她不常探望媽媽,直到在香港開始溫飽,才能買魚肉回鄉。黃金福以長大成人、捱出頭來的姿態回家相聚,已是很後期的事。

盲婚啞嫁的後遺,是夫婦間難以好好相處,黃金福道:「做童養媳那四年,沒跟他說過話,結婚生子後,都好少談話。兩個人之間,沒什麼喜歡不喜歡,以前的人就是這樣的。」她坦言,丈夫讀過中學,有點學問,固然看她不起。他們終究走到一生一世的盡頭,然而牢固的封建枷鎖,讓雙方始終無法在同一水平線凝望彼此。

來到香港新天地,黃金福最高興是去擔泥,儲錢買金帶回鄉。(黃寶瑩攝)

越境來到香港 就是新天地

童養媳是身不由己的身份,但來到香港,就是新天地。在這裏,黃金福不需困於舊有的世界,在香港,她不是毫無選擇。她第一份工作是到電筒廠當女工,猶記徬徨的初次,「當時沒有手錶地圖,從東頭邨行路去土瓜灣,摩囉差守門口,說遲到五分鐘,不讓我進去,第一天就這樣泡湯了。」

做了一年工廠,黃金福與丈夫搬到長洲,那是最開心的日子,她笑着說:「擔泥日薪20元,我同老公加起來40多元,日日擔泥賺錢,有錢就買黃金。」黃金福帶着六對金器耳環,舉家回鄉探親。雖然香港日子不是易過,家公也曾刻薄相待,但黃金福就是這樣,有錢買金還是會一起分享。她回憶時常帶媽媽喜歡的牙帶魚回去,有次食物在樟木頭被偷走,她舉家折返,買完再回鄉。「他們沒得吃,我不能兩手空空回去,家人見到我,未必高興,見到我帶住食物,就一定高興。」過了30年啃番薯的歲月,她要把最好的帶回家。

工廠遷移,長洲擔泥生活終結,黃金福一家搬到石崗菜站,開展耕田生活。她落手開墾,種植蔬菜瓜豆,同時養豬鴨雞鵝,蔬菜收成就一籮籮抬去菜站。60、70年代,不同村落的「蔬菜銷售合作社」是農夫繳菜集散地,蔬菜統營處再把農產品分銷各區,過程抽佣。不滿抽佣太多,黃金福後來索性當起小販,到元朗和荃灣街市擺檔。經多年累積,有人賞識,常老遠來買菜。

黃金福好喜歡吃雪糕,天熱下田,回家一定吃一碗。(黃寶瑩攝)

不再無根與飄泊 菜園村安頓下輩子

半世紀的種田生活,讓黃金福重拾自信。過往的童養媳寄人籬下,如今她一手一腳帶大六個兒女。幾十年來,她研究種田學問,結識周邊農民,編織起一張社區網絡。鄉郊生活沒有大貴大富,但菜園村的瓦頂安頓了她下半生,不如泰國的無根狀態、不如中國的捱不出頭、不如童養媳的不由自主。

活了將近一個世紀,談起死亡,她邊吃薄荷雪糕邊說:「怕又死,不怕又死,怕來幹麼?吃得一日得一日,年青人見到我,都會說『阿婆都食雪糕』,哈哈。」她的兄弟姊妹經已陸續離世,唯剩她一人。所謂「白頭人不送黑頭人」,黃金福有福氣參加兒孫的婚禮,也有勇氣出席後輩的葬禮。

菜園生活撫平了飄泊的黃金福,讓她往後毫無保留地反抗迫遷,要談她如何以高齡姿態走在前線,又是另一段故事了。

(菜園村高婆婆系列之上,請留意下段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