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島不同命 海地為何與多米尼加命途迥異?|地理看世界

撰文:周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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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14日,海地爆發黎克特制7.2級大地震,使這個總統剛遇刺不久、疫情肆虐、疫苗接種率不到0.2%的窮國陷入新的混亂。「我們真是太不幸了,總是不斷在出錯」41歲的當地裁縫Dorméus感歎道。的確,「不幸」似乎已經成了海地的代名詞,就拿本世紀來說,該國已遭遇過三次死傷慘重的颶風季以及兩次大地震,可以說上次災後重建尚未完成,新的災難已經殺到。

而當海地人民在接連不斷的天災中痛苦掙扎時,與其同處於伊斯帕尼奧拉島(Hipaniola)的多米尼加民眾生活卻愜意得多。該國疫前人均GDP已達到8,000美元,為海地的6.5倍,疫情也因逾五成疫苗接種率而受控,此次地震也影響甚微。為何兩國同處一島,境況卻有天壤之別?

多米尼加地理條件更優渥

海地與多米尼加如今的差異,雖然大抵歸結於兩國殖民遭遇迥異以及其後關鍵執政者的能力不同,但地理也起了不可忽視的作用。無論是從地形、降水、耕地,還是地底板塊,多米尼加條件都比海地優渥,這些因素在幾個關鍵節點影響了兩國的命運。

從地形來看的話,伊斯帕尼奧拉島主要由東西走向的三大山脈、長谷和平原交替組成。其中位於島西、面積佔全島三分之一的海地尤為山多,全境四分之三都是山地,平原只是間或散落其間,事實上,「海地」的印第安語原意就是「多山的國家」。這種地形限制了海地的農田面積與城市規模,例如夾在南部山脈和中央高地之間的第一大城市太子港,就因地形所縛難以擴張,棚戶區密密麻麻堆疊,一旦遭遇自然災害就死傷枕藉,2010年大地震即是如此,而平原農地面積有限則導致農民需在山上毀林開荒,為此後的生態危機埋下隱患。

伊斯帕尼奧拉島山脈分布,左側為海地,右側為多米尼加。(多米尼加國際貿易觀察站官網)

多米尼加所處的島東一側雖然同樣山多,但平原面積更成規模,有廣闊的北部河谷和南部沿海平原,同時受益於更充足的降水,土地也更肥沃。這是因為全島降雨由東而來,而中央山脈阻礙了水汽向西落入海地,該國年均降雨量比多米尼加少上近兩成。此外,多米尼加的海岸線多為開闊平原,適合發展港口或旅遊景點,而海地一側的海岸線則多為高山,開發難度較大。因此,多米尼加天然在發展農業、商業、旅遊業上佔據優勢。

另一重要區別則來自地下板塊。伊斯帕尼奧拉島位於加勒比板塊北緣,島下有兩個地震帶,分別為主要穿過多明尼加北部的「北方斷層」(Septentrional Fault),和主要穿越海地南部、跨越太子港的「恩里基洛-芭蕉園」(Enriquillo-Plaintain Garden Fault)斷層。

據美國地質調查局數據,前者大約每300年破裂一次,後者更為活躍,在18世紀活躍期內就爆發了四次黎克特制6.6級以上強地震。在2010年後者斷層走滑引發海地大地震時,美國就預測該斷層會進入新的活躍期,眼下短短11年同一斷層再次發生大地震就是印證。不過海地雖然更易受災,地震學家霍夫(Susan Hough)也指出,不幸中的萬幸是,海地底下斷層是向西破裂,這會使震中更遠離東南人口稠密的太子港,此次地震就因此死傷情況遠不及11年前嚴重。

伊斯帕尼奧拉島南北兩端都有低下斷層,其中南部跨越太子港的「恩里基洛-芭蕉園」斷層更為活躍,在2010年和2021年造成了海地大地震。(Wiki Commons)

當然,兩國地理也有相同之處,包括同屬加勒比海颶風帶,易遭颶風侵襲。因氣候變暖而加強的「厄爾尼諾和拉尼娜」現象也使洪水和乾旱更為頻繁。

不同殖民經歷影響的道路

那麼,這些地理特質上的不同,又是如何在歷史進程中具體影響了兩國走向呢?首先,它導致兩地被不同殖民者主宰,而這正是命運分叉的起點。

本來,伊斯帕尼奧拉島是西班牙15世紀末征服的第一個殖民地。西班牙在此挖掘黃金和種植甘蔗,建起殖民統治和城市規劃的模版,現為多米尼加首都的聖多明各正是新大陸上的第一個殖民城市——這是因為其位於交通便利的南部沿海平原,而且附近的奧薩馬河口就有金礦。但很快地,西班牙將注意力投向更為富庶的廣袤美洲大陸,該島被逐漸冷落,多國海盜在此流竄,西班牙只能將島上力量集中在聖多明各一帶。

到了17世紀其他歐洲國家紛紛擴張之時,無王管的伊斯帕尼奧拉島西側三分之一面積迅速落入法國手中,並在1679年被正式割讓給法國。當時財力雄厚、急欲大展拳腳的法國迅速改變了西班牙的「無為而治」,從非洲運來大量奴隸種植甘蔗和可可豆,建立起高度壓迫性的種植園經濟,使該地成為法國最賺錢的殖民地,巔峰時期每年可生產商品價值1.5至1.7億里弗爾(法國當時貨幣,1盎司純金相當於92里弗爾)。到了18世紀末海地奴隸因不堪壓迫起義之前,法國殖民的一側已有70萬奴隸,而西班牙殖民的一側只有3萬奴隸。

海地18世紀末奴隸起義圖。(Wiki Commons)

不同的殖民經歷完全改寫了兩地政經文化格局。例如,法國大量引進的非洲奴隸使海地一側以黑人為主導,巫毒教為民間主要信仰,說的是西非母語和法語混合的海地克里奧語(Haiti Creole)。同時悲慘的奴隸經歷使海地人對西方殖民者深惡痛絕,並對分田到戶有強烈渴望。這決定了海地在1804年正式獨立後大肆屠殺驅趕白人、土地改革使大種植園經濟轉為小農經濟後產量暴跌、被西方封鎖排斥、被失去一大財源的法國強行收取巨額債務的命運。另外,小部分與白人通婚的混血兒因獨立後佔據政經優勢,也與廣大窮苦黑人存在矛盾。

而多米尼加一側由於奴隸規模小得多,居民多為非歐混血,說的是西班牙語,受西方宗教文化影響更強,與西方關係也更好,也對海地獨立後統一全島的軍事行動百般抵制。當多米尼加1844年趁海地政局不穩從其逾廿載統治中解放出來後(巧合的是,1842年海地大地震的嚴重傷亡動搖了時任總統統治),該國就迅速尋求西班牙保護傘,還有總統希望整國併入美國。

森林決定的命運

獨立初期情況迥異就註定兩國走向不同道路。儘管在整個19世紀,兩國政治同樣混亂,但海地一側因法國加諸的沉重債務負擔(直到1947年才還清),在公共服務上無錢支出,小農經濟也只能自給自足,其最初相對於多米尼加的經濟優勢逐漸消失;與外國往來更多的多米尼加則在西方資本支持下,蔗糖和可可豆種植迅速發展。進入20世紀,兩國都出現了長期掌權的政治強人,發展之路也出現顯著分叉,其中一大關鍵分歧就是環保政策。

其中,多米尼加上世紀兩個最重要的政治人物,分別為30年起實質掌權31年的特魯希略(Rafael Trujillo)、間斷掌權22年至上世紀末的巴拉格爾(Joaquín Balaguer),都對該國生態做出巨大貢獻。

雖然兩人出發點完全不同,前者多為經濟利益考慮,由於科學家評估全國森林具4,000萬美元商業潛力估算在當時是天文數字,因此將多處林場納入自己名下,實行嚴格砍伐規劃,確保森林生生不息、財富源源不斷,扭轉了發展蔗糖經濟時毀林開荒的趨勢。後者則為堅定的環保主義者,出動軍隊禁止非法伐木、進口天然氣以防止民眾用柴燒火、建立多個自然保護區、又向污染嚴重的礦產公司收取重稅。而在多米尼加廣泛活躍的西方環保組織,也做出了良多貢獻。

多虧多米尼加執政者的環保政策,使該國森林得以保存,未有淪落至海地的境地,圖為海地一側(左)與多米尼加一側(右)。(聯合國環境署)

這一環保政策的巨大利益必須要與海地對比才能凸顯。在多米尼加兩大政治強人護林之際,在海地,從50年代末至80年代末持續掌權的杜瓦利埃父子(François Duvalier及Jean-Claude Duvalier兩人),鮮少關注環境,而是被歷史問題所困,也即對西方殖民者的憤恨。這種情緒在美國1915年至1934年佔領海地後尤為強烈,激發了親西方混血精英和黑人大眾之間的長久矛盾。主張黑人精神運動、信奉巫毒教的杜瓦利埃也正是靠此贏得大選。杜瓦利埃執政期間自封首席巫毒祭司,稱美國的甘迺迪總統遇刺是其施法所致,在全國組織起秘密警察網絡抓捕批評者,如此高壓而迷信的統治逼走了大批精英,經濟也一直舉步維艱。

在這種情況下,海地自然無暇顧及環保。此前提過,海地平原耕地面積和土地肥沃程度本就不及多米尼加,同時人口基數也更大。隨着人口不斷增長,該國只能不斷毀林開荒以增加耕地,且執政者也短視地大肆出口木材牟利。長此以往,海地的森林覆蓋面積從上世紀20年代的60%降低到如今不足1%,成為全球最荒蕪的國家之一。由此造成的水土流失問題又使土壤肥力下降,形成惡性循環。

海地已形成耕地面積不夠-毀林開荒-水土流失-土地肥力下降-繼續開荒的惡性循環。(全球乾淨爐具聯盟官網,Global Alliance for Clean Cookstoves)

更糟糕的是,對於每年都面對颶風季的海地來說,光禿禿的山坡使洪水和泥石流危害大增。再加上氣候變化使天災愈發頻繁,海地收成更具不確定性,五成農業人口生存愈發困難。另外,預計到2030年,全球主食價格預計因氣候變化減產而上漲120%至180%,屆時八成大米都依賴進口的海地情況將更加艱難。

而在多米尼加,如今森林覆蓋率保持在四成,土壤依舊肥沃,農業產值穩定。自然保護區的秀麗風光也是旅遊業招牌,旅遊業佔GDP貢獻高達17%(2019年數據)。而且對城市人口比例較高、建築質量更好、森林防泥石流效果顯著的該國來說,颱風和地震等自然災害的殺傷力也就明顯更小。

對生態系統較為單一、容易遭受天災的海島國家來說,森林維持生態穩定的作用是巨大的。像是海地,土壤已經退化到難以重新造林的地步,其農業發展的前途實在暗淡,而無法通過農業完成原始積累,工業發展也無從談及,被破壞的生態也使旅遊業難以發展,該國只能在天災人禍中不斷沉淪。對比郁郁蔥蔥的多米尼加,不得不感歎一句,環境影響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