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宗冰鮮肉的衝突 道出印巴獨立70年和理非不再 為暴力埋伏線

撰文:吳慕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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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9月28日晚上10時半,阿科拉克(Mohammed Ikhlaq)一家吃過晚飯後正預備睡覺。他和兒子都已入睡,此時一批暴徒突然出現,指控他們吃牛肉,然後衝進屋內在雪櫃拿出一包肉作為「證據」。他們解釋那是羊肉,不過未被理會,暴徒將阿科拉克和兒子兩人拉到屋外拳打腳踢,以木棍、磚頭、甚至他女兒的衣車襲擊,鄰居嘗試阻止但失敗。警察一小時後到場,52歲的阿科拉克傷重不治,兒子重傷昏迷10天。
自脫離英治的70年來,信奉伊斯蘭教的阿科拉克家族均住在位於北方邦鄰近達德里的比薩拉村安居樂業,究竟是什麼緣故,令多年來的安樂窩一朝變為人間煉獄?事後他們搬離這個傷心地,遷往新德里。這宗震驚印度13億人的慘劇並非個別例子,可以預期,只要宗教衝突問題一日未解決,同類案件還是會繼續發生。
8月15日為印度與巴基斯坦被分割和獨立70周年,年月過去,說好的自由似乎並沒完全到來,兩國依然不斷因為宗教理由惴惴不安。到底他們的問題是否完全無法解決,而印巴兩國的糾結可有辦法舒緩?

因為一包「疑似牛肉」,阿科拉克和22歲兒子Danish(圖)遭暴徒毒打,他傷重不治,Danish一度昏迷10天。事後他們搬離家族住了70年的老家,遷往新德里。(網上圖片)

史上最糟糕的分割

1947年8月15日,英國容許印度獨立,按照宗教和地理位置分為兩個國家,面積較大、多數人信奉印度教的依然叫印度,面積較細的伊斯蘭教國家,名為巴基斯坦。這個源自波斯的名字,在烏爾都(urdu)語的意思為「聖潔的土地」。

正如英國德蒙福特大學(De Montfort University)近代南亞歷史高級講師Pippa Virdee在《外交家》雜誌撰文所言,「沒有任何被分割的國家是完全或絕對的,但印度和巴基斯坦的卻特別糟糕和模糊,每方各自留有20%信奉少數宗教人口,而且巴基斯坦被分成兩半,把印度夾在中間。」(至1971年再度出現分裂,東巴基斯坦獨立成為今日孟加拉)。

匆匆劃出新國界之後,引發多處暴動或暴力事件。位於北方的旁遮普省(Punjab)被一分為二,1000萬人被迫遷徙至另一方,當中近100萬人被殺。其他同被分裂的省份和地區也有類似宗教暴亂或難民遷徙,只是規模較小一些。

英國統治印度300多年,兩位崇尚非暴力公民抗命宗師──甘地和加法爾汗(Bacha Khan)在印度獨立功不可沒,可惜印巴建國後未有謹記他們的教誨,70年來暴力衝突幾乎從未間斷。(網上圖片)

被遺忘的「和理非非」宗師

英國統治印度300多年,他們之所以能夠獨立,一方面是二戰過後大英帝國沒落,殖民主義亦已不合時宜;與此同時,兩位崇尚非暴力公民抗命宗師──甘地和加法爾汗(Bacha Khan)也功不可沒。

可是立國之後,雙方均沒有謹記他們的教誨,信奉伊斯蘭教的加法爾汗效忠巴基斯坦,他崇尚部族平等和大愛包容的理念,並未被欣賞,忠誠度一直受新政府懷疑,自1948年起多次被囚,後半生大多數時間在牢獄或軟禁中度過。Pippa Virdee稱,「他的貢獻和政治遺產在歷史書中『被消失』。之後出生的國民,根本不認識這樣一位在西北邊境省(即現今的開伯爾-普赫圖赫瓦省)赫赫有名的傳奇人物和他的公民抗命行動。」

印度方面亦不遑多讓。1960至70年代三度與巴基斯坦開戰,1980至90年代各地暴力衝突創下獨立以來新高,尤以接壤巴基斯坦邊境的旁遮普邦和東北省份阿薩姆邦為甚。之後政府擁抱自由放任(laissez-faire)經濟政策,令貧富懸殊加劇。Pippa Virdee形容:「甘地的價值觀在今時今日的印度已無立足之地,只能夠在紀念碑和博物館出現。」

甘地在印度一直擁有國父級神聖光環,惟自總理莫迪(圖)在2014年上台後,逐漸淡忘他「和理非非式」的和平抗爭哲學,甘地的國民英雄地位亦逐漸褪色,印度多年來辛苦建立的政教分離基礎,也逐漸「被消失」。(路透社)

政教分離「被消失」

1948年被右翼印度民族主義者殺害的甘地,一直擁有國父級的神聖光環,惟自總理莫迪在2014年上台後,逐漸淡忘他「和理非非式」的和平抗爭哲學,甘地的國民英雄地位亦逐漸褪色。

遠在特朗普以「讓美國再次強大起來」(Make America Great Again)為總統競選口號前,莫迪已在社交媒體高呼「讓印度再次強大起來」(Make India Great Again)。好巧不巧,當日殺死甘地的兇手,為右翼印度教團體民族志工組織(Rashtriya Swayamsevak Sangh,簡稱RSS)成員,而莫迪所屬的印度人民黨(Bharatiya Janata Party,簡稱BJP),正是RSS的政治分支。

即使莫迪和BJP黨羽刻意跟RSS保持距離,也否認兩者有直屬關連,可是兩者關係千絲萬縷,即使莫迪不斷大打經濟牌,少提民族宗教,仍難以令人放下戒心,而印度多年來辛苦建立的政教分離基礎,也逐漸「被消失」。

巴基斯坦政局長期處於不穩定狀態,立國以來20位總理,竟沒有一人能夠完成5年任期。近日謝里夫(圖)遭法院DQ,即時下台。(路透社)

理想與現實的天與地

另一邊廂,巴基斯坦已由1970至80年代齊亞將軍的軍事獨裁中走出來,心目中的純伊斯蘭國度逐漸成形。70年前立國之時,巴基斯坦約25%人口信奉其他宗教,時至今日只剩下5%。

數字背後一方面是以印度教徒為主的東巴基斯坦,在1971年脫離巴基斯坦獨立為孟加拉;另一方面,處於的弱勢的基督徒、印度教徒、什葉派伊斯蘭教徒和阿赫瑪迪派伊斯蘭教徒,全部長年受不同程度宗教逼害,經常成為自殺式襲擊目標,兇徒泰半是受害者的鄰居,可謂防不勝防。

如此狀況,與巴基斯坦國父真納(Muhammad Ali Jinnah)在1947年勾勒的願景實在相差太遠:「你現在自由了!在巴基斯坦這國度,可以自由進出你的印度廟,可以自由進出你的清真寺,或是任何宗教崇拜的地方。」

民間衝突不斷,政局亦處於過山車狀態。立國以來20位總理,竟沒有一人能夠完成5年任期:首任總理在位期間被謀殺,四屆民選總理被軍方將領擯落台,遭法院判處死刑的總理布托被處決,他兩度出任總理的女兒貝娜齊爾2007年在競選期間遇刺身亡,另有多位總理因軍事政變或總督下令被撤職或請辭,再不然就是像謝里夫近日一樣被法院DQ。總而言之,巴基斯坦總理大致上均沒有好下場。

與甘地和加法爾汗的願景相反,過去70年來印巴兩國相對和平的日子寥寥可數,暴力衝突無日無之。印巴曾三度開戰,但雙方也非時刻劍拔弩張。每天兩國邊境關閘前會攜手進行獨特的舞步儀式,完結後雙方官兵還會友善地握手道別。(Getty Images)

以牛為名血流成河

與甘地和加法爾汗的願景相反,過去70年來,印巴兩國相對和平的日子寥寥可數,暴力衝突無日無之。從一頭牛,即可理解他們對宗教的執迷程度。

牛在印度不同宗教看法迥異,主流印度教、什葉派伊斯蘭教和佛教等視牠為神聖生物,其他伊斯蘭教派和基督教等則認為牛是可供食用的其中一種肉類。2005年印度最高法院頒令,賦予反牛隻屠宰法律的憲法地位,在當地29個邦之中,24個目前已設有不同罰則的禁止牛隻屠宰和出售法例,成為「以牛為名」衝突激增的轉捩點。

2014年大選BJP大勝,莫迪派出一位極受爭議人物阿蒂提亞納特(Yogi Adityanath)出任北方邦首席部長。擁有逾2億人口的北方邦,是印度以至全球人口最多的地方政府,重要性不言而喻。可是身為當地最重要印度教寺廟哥勒浦廟(Gorakhnath Temple)住持的阿蒂提亞納特,經常以民族主義言論和涉嫌煽動教派衝突,惹來非議。

2002年他成立一支名為「印度青年戰士組織」(Hindu Yuva Vahini)的極端武裝組織,專門招募年輕人加入,以維持印度教文化和社會架構為名,針對食用牛肉者展開連串暴力行動,導致同類襲擊事件大幅增加,當中86%受害者為伊斯蘭教徒或處於昔日種姓制度最底層的賤民(Dalits)。

正如文首提及的被殺伊斯蘭教徒阿科拉克一樣,大部分襲擊事件均由流言而起。更深層次的問題是,社會上已對此等野蠻行為感到麻木,暴力不單成為新常態,很多時目擊者任由事故發生,沒有意欲上前制止。當政治與宗教不再分離,社會上處於少數一群受盡壓逼,Pippa Virdee提出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這是一種什麼樣子的自由,對這些人而言,獨立又有何意義?」

莫迪委任極受爭議人物阿蒂提亞納特(Yogi Adityanath)出任北方邦首席部長,他成立的「印度青年戰士組織」為極端武裝組織(圖),以維持印度教文化和社會架構為名,展開連串暴力行動。(網上圖片)

和理非非 或是印巴出路

印度與巴基斯坦本身和兩者之間的糾結,受歷史和宗教因素左右複雜難解,不禁令人想像一下,如果甘地在生,他會怎麼做?

甘地信奉印度教,對於是否禁止屠殺牛隻的爭議,1947年他這樣說:

除非別人出於自願,否則我如何能夠威逼他不屠殺牛隻?在印度,並非只有印度教徒,還有伊斯蘭教徒、(伊斯蘭)什葉派教徒、基督徒和其他宗教的族群。

其實他早在1921年便說過:

我不會為保護一頭牛去殺人,正如我不會為救一條人命去殺牛,兩者生命同樣寶貴。(I would not kill a human being for protection a cow, as I will not kill a cow for saving a human life, be it ever so precious.)

剛強易折,無論是「聖潔的土地」巴基斯坦,還是近年的印度,他們越想建立宗教單一而純粹的國度,暴力事件便越常發生。由甘地、加法爾汗、真納以至Pippa Virdee,均認為一個能夠包容社會上不同宗教和聲音的公民社會,一個毋須因宗教、種族、社會地位等因素受到壓逼的國家,方算得上擁有真正的自由,亦很可能是印巴兩國邁向和平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