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上社交的現代性:重讀鮑曼和巴特|于千

撰文:于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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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聊聽著臉書創辦人朱克伯格(Mark Zuckerberg)在白宮的聽證會,當朱克伯格被問到關於用戶的資料控制權問題,例如:「為甚麼臉書需要收集各分析用戶的搜尋數據?」,他總是強調:「都是為了用戶有更好的體驗。」然後我就想,在臉書上常出現的廣告是甚麼?它們背後又有甚麼值得人去深思?

 

當中有好幾類的廣告好像經常出現,而且無論怎樣標示它們為「不相干廣告」,它們還老總是重新出現,好像在跟我說:「我比你更認識你自己。」別的這邊就先不說,就來談談交友類的手機軟件(對,它們老是出現在我是臉書上)。我又沒有主動的去找尋關於交友的東西,臉書為甚麼還要這樣打廣告?有很多時候臉書打的廣告是可以預測的。比如說,我前幾天才找過去日本旅行的東西,打算要在日元的兌換券還沒有變得很惡劣前去一趟,臉書就馬上出現酒店跟機票相關的廣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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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說,臉書創辦人佐克伯所說的「都是為了用戶有更好的體驗」又是甚麼意思呢?當然,廣告商大概不會亂下廣告的。那麼,它們要不就是知道我孤家寡人,單身狗有點空虛寂寞;要不就是知道其實這個網絡世界幾乎所有人都有點空虛寂寞,知道不論你是否單身,只要看到廣告也會有點受不住誘惑。

 

我帶著一顆好奇心,下載了一個以跟陌生人視頻為賣點的社交軟件。經過幾個回合的「社交」,我好像就有所領悟了。首先,「為了用戶有更好的體驗」,視頻對話的對象是可以事先經過篩選的(不過要指定某個國家和性別就得付一點費用喔)。我就試著甚麼都不篩選,看看會遇到甚麼人,結果男女的比例感覺就有點不平均,男多女少。那些視頻對話簡直可以用快如閃電來形容,有些好像就不過維持了一分鐘,有些合眼緣的可能就維持多一會吧。

 

對我來說,這顯然是一個新奇的「社交」經驗;但我很快又想到了齊格蒙.鮑曼(Zygmunt Bauman)和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的一些想法。先是一種社交和愛情的商品化吧;然後又想到巴特對某些戀人狀態的描述(當然,跟陌生人視頻不一定是為了結識異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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鮑曼論現代社交與愛情?

其實,鮑曼在晚年也批評過社交媒體,甚至直指社交媒體是一個陷阱。訪問人問他怎樣看待社交媒體上的所謂「安樂椅社會運動」(armchair activism),坐在鍵盤前搞社會運動算不算只是一種自我陶醉和新的人民鴉片。

 

鮑曼就回答:「你創造了屬於自己的社群;但社群不是被創造的,它要不就有自己的社群,要不就沒有。社會網絡所能創造的是一個替代。而社群跟網絡的分別在於你從屬於一個社群,但一個網絡從屬於你。」聽上去可能有點複雜,鮑曼再解釋,是因為一個人的交友網絡是由自己決定的:「一切在你掌握之中,你能按自己意願加好友,能按自己意願刪除他們。」

 

他繼而又說,當中的危險在於我們不知不覺變成一堆圍爐取暖的人,根本學不會人與人之間真正的交流和對話。因此他就總結:「社交媒體非常有用,它們為人提供樂趣,但它們是一個陷阱。」

 

我們現在都知道,社交媒體的交友操作不只是主動建立一個自己的網絡,實情是社交媒體早就掌握了你的圈子,選擇性地為你提供你想要看到的資訊。回想一下,最近的臉書醜聞不就是收集一些人的想法,試圖透過製造一個虛假的想像的共同體,從而影響人的投票意向?臉書醜聞這邊就先不多說了。我想說的還是現代人「社交」的本質。鮑曼其實指出了一個要點:「社交媒體為人提供樂趣」。對的,現代的社交其實更像是一種為人提供快感的商品。

 

其實,鮑曼在《液體之愛》(Liquid Love)裡就曾經討論過網上約會。那個時候還沒有臉書,所謂的網上約會也就是電郵和ICQ之類的東西吧。在當時,他就開始認為網上約會其實並不是真正的社交,而是一種娛樂。當中主要的原因是,這些人其實並不懂人與人相處的技巧。他又接著說,在網上的交流中,一個不喜歡你就可以把對話刪掉,又或者直接不回電郵。而這種交流在某種意義下顯得安全,因為在下一秒鐘你又可以回到「市集」上,進行另一次的購物。

 

鮑曼或許沒想到過,各式各樣的交友軟件在今天的社會大行其道,之前所說的只是其中一類,更為可怕的是,現在連在「市集」上找對象也己不用勞心,在中斷對話的一刻,程式便馬上幫你連上另一個對象了。更甚的是,要是不主動記下對象的帳號,在茫茫人海之中你大概也不會再碰見同一個人,完全就像鮑曼所說,整個過程並不牽涉甚麼購買上的義務,更不用想要不要退貨。

巴特論現代社交與愛情?

說到現代的網上社交與愛情,很自然又想到了巴特在《戀人絮語》(Fragments d'un discours amoureux)對所謂真實性的想法。他在巴特眼中,所謂的連繫最先應該是愛人與被愛對象身體上的觸碰。為此,巴特又引用了《少年維特的煩惱》(Die Leiden des jungen Werthers)中的維特——當維特的一根手指頭無意的觸碰到夏洛特,他們兩人的腳在桌子下同時靠近了對方,維特就開始想著當中的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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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連繫就是這麼一回事了,就如巴特之後再補充,在戀人的領域裡就只有符號,一根手指頭無意的觸碰具有它的符號意義,在某種意義下它既是含蓄,又是一種瘋狂的行為,而且,當中的意義(或者甚至是樂趣)在於那種偷偷摸摸的你來我往。

 

網上的交友又是怎麼的觸碰呢? 其實跟巴特所說的也差不多,只是符號由身體輕輕的觸碰變成了抽象的即時短訊,或是視訊交流。但從本質上來說,它跟巴特所說的符號其實也差不多——同樣是既含蓄又瘋狂的;同樣是從係來我往間猜想對方的含意。重要的是,兩種符號式語言之所以可行,主要是當中涉及到安全的距離感。

 

說到距離感,整個討論又似乎回到了一個網上社交的本質:兩個手機屏幕之間就是有一種距離感,只要一方突然不再回應,就有如消失了一樣。但換個角度去想,這種距離感又是微妙的,畢竟,你跟隔壁的鄰人和跟太平洋對岸的那個陌生人的距離感是一樣的;但更微妙的是,對方似乎是不會缺席的——只要他的手機還在,他就很自然地被「觸碰」到。從這點上,巴特當然又有他的見解。同樣是《少年維特的煩惱》中的維特吧,怎樣才算是戀人的缺席?缺席是一個主動的行為,從這個觀點看來,夏洛特是從不會缺席的,她是一個由始至終不動的受體,沒有主動去觸碰,因此也沒有所謂的缺席。

 

缺席在網上交友的情況顯示有點界限不清。怎樣才算是缺席?從距離上而言,戀人也好,被愛的對象也好,似乎從一開始就是缺席的。但換個角度看,互聯網是常在的,只要發一個信息,對方就馬上會收到,互聯網其實使得兩人難以缺席。甚至可以說,缺席就像巴特所說,是一個主動的行為,我們可以想像,假如夏洛特活在現代,她就不能輕易地以不動的姿態對待維特了,她總得要刻意避免「已讀不回」之類的互動。

 

連觸碰與缺席都那麼微妙,我們自然又會問,究竟網上社交算是真實還是虛幻?

 

巴特就在《戀人絮語》中說過隔除現實(disreality)和不現實(unreality)的分別。首先,隔除現實是一種戀人從現實中抽離出來的情感。說畢這個定義,巴特馬上就說等待一個電話的情境:一個戀人在等待一個來電,這種等待使得他異常的焦慮。戀人試著做其他事,卻又徒勞無功;他在屋裡徘徊,感覺到屋裡的事物都了無生趣,整個世界就像僵化了(就像維特說:「世界冰封得像上了漆油的模型」)。

 

對的,所謂的隔除現實就是這種感覺,而且很多時候就在等待的過程中出現; 但是,他跟不現實又有所不同。

 

巴特又進一步解釋,這種等待中的不安感不是不現實,而是一種隔除現實。世界有時候是不現實的,有時候是隔除現實的。他們的分別是,不現實是透過幻想(fantasy)把自我從現實中隔離;而隔除現實雖然也是從現實中隔離,但它是一種看到整個世界凍結了﹑石化了的狀態。除此之外,不現實的感覺是可言的(很多時候小說跟詩就是對不現實的描述); 但隔除現實的感覺卻不可言的——又或許說,當一個戀人嘗試描述他的感受,他必然地需要先描述現實的東西,那麼,那感覺又變成了對現實的描述了。

 

甚麼才是網絡世界的現實呢?等待一個人的信息,世界是像凍結了的隔除現實嗎?還是,從一開始一切都是一種幻想,是一種不現實?我想,其實現代科技最終會改變人對現實的理解。

 

參考讀物

Barthes, Roland. A Lover's Discourse: Fragments. Penguin, 1990.

Bauman, Zygmunt. Liquid Love: on the Frailty of Human Bonds. Polity Press, 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