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大部分人沒法達到道德實踐的生活?——儒家的淵源流變(五)

撰文:來稿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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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蔡敬賢

從陸九淵到王陽明
 

 

陸九淵大體與朱熹同時,「存之者,存此心也,故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四端者,即此心……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是理,心即理也。」 【註43】陸九淵認為價值歸於內在,並不需外求,反對朱熹格物致知與理學心有外理的看法。「可知象山之心,乃指此自覺能力,即能立價值標準,能為一切價值詞語意義根源者……於是象山強調心之普遍性,恰與朱氏強調心的特殊性相對。」 【註44】至此,陸九淵回歸孟子心學之方向,為後來的王陽明打下了基礎。

 

王陽明核心的概念即是致良知,為何要致良知、如何致良知則是一個根本的儒學問題。美國漢學家 David S. Nivison 在 Motivation and Moral Actionin Mencius 一文中指出,早期中國哲學的特色是不質疑道德動機的來源,但思考了道德動機到道德實踐之間的難題 。筆者認為在王陽明那裡,其關鍵就在於功夫論,而核心就是以「誠意」修心進而完成「知行合一」。如王陽明說「今人卻就將知行分作兩件去做。以為必先知了,然後能行。我如今且去講習討論做知的工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工夫。故遂終身不行,亦遂終身不知。」指出道德實踐的關鍵的特色和重點便在於「知」與「行」並非是兩件事,而是一件事。

 

倪德衛(David S. Nivison),美國漢學家,史丹福大學榮休教授,對中國古代思想史、西周系年都有深入研究。

《孟子·盡心上》:「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焦循在闡釋時把「良知」和「良能」解釋成兩種事物,認為中間還需要聖人的教化來完成。然而焦循的解釋並未貼近孟子原意,《孟子·梁惠王上》:「故王之不王,非挾泰山以北海之類也;王不之王,是折枝之類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運於掌」在這裡孟子進一步凸顯「能」與道德的內在聯繫,《孟子》中〈盡心上〉道:「萬物皆備於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強恕而行,求仁莫近焉。」,如勞思光所指出:「孟子此處之所謂「知」,蓋指自覺而言;心之發用即是性之顯現,……心發用至充足狀態,方自覺到自身之性……故亦即自覺其為萬里之源。」

 

王陽明對知的此點準確地把握住孟子的原意:「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會得時,只說一個知,已自有行在。只說一個行,已自有知在。」知行的合一在此已經被表述無疑。如陳來所言:「從這些發見的良知進一步擴充至極,良知本體才能全體顯露。」 ,良知必須知行合一,不僅有內在的認識,同時有外在的行動,所謂「實實落落依良知去做」 ,至此方才是一個完整的「致良知」。也就是說,王陽明認為,不存在理學中所謂知與行誰先誰後的問題,道德主體性不能脫離形而上的基礎,也不能脫離形而下的具體行為。

 

如同漢學家Joseph A. Adler所言:「一個在儒學中的核心問題是,如果人性本是善的,那為何會有惡?惡是從哪裡來的?為何人人都不是聖人?」(If human nature is good,where is there evil?Why isn’t every person a sage?)王陽明也不可避免必須解釋,若知行合一便可以避免惡,那何以大部分的人還沒法達到完全的道德實踐生活呢?

 

對此王陽明給出的回應是:「在虔,與於中、謙之同侍。先生曰:人胸中各有個聖人,只自信不及,都自埋倒了。」因顧於中曰:『爾胸中原是聖人。』於中起不敢當。先生曰:『此是爾自家有的,如何要推?』 ……眾人皆有之,況在於中?卻何故謙起來?謙亦不得。……良知在人,隨你如何不能泯滅,雖盜賊亦自知不當為盜,喚他做賊,他還忸怩。』於中曰:『只是物欲遮蔽,良心在內,自不會失;如雲蔽日,日何嘗失了!』先生曰:『於中如此聰明,他人見不及此。』」 良知是先驗的,同時又是實踐的。「胸中原是聖人」不代表真的可以成為聖人,「良知並不是靜態的本體,而是本質上處於發用流行的過程中。」 只有透過知行合一,才能真正實踐良知,才是真知。大部分人並沒法結合起來,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這也是一種王陽明式的「無自製力」。而克服這種無自製力最好的方法就是時刻的發源本心,以本心去致良知,方才能知行合一。

 

王守仁,號陽明子,明代著名思想家、哲學家、書法家等,精通儒、釋、道三教。

對王陽明而言,惡是整全性的缺失,而這點可以透過功夫論進行克服,「王守仁講四句教:『無善無噁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正是因為大多數人是『有習心在』,心體隨人在世而顯於外,由於受到外物蒙蔽,意念發動時便落在有善有惡上。」 人人皆可道德修養,達到道德上的內聖。此是王陽明傳承與發揚孟子的重要特徵。「有明學術,有明學術,從前習熟先儒之成說,未嘗反身理會,推見至隱,所謂『此亦一述朱,彼亦一述朱』……故無姚江,則古來之學脈絕矣。」 黃宗羲的評價可謂之中肯。

 

蓋儒家心性之要旨,即在於道德內化與知行合一。余英時指出,天和人分別代表「超越領域」和「現實領域」 ,所以天人關係、天人合一其實並不只是一種對天的敬畏或是某種特殊的精神體悟,還代表了一種逐漸完善自身的過程。這種觀點以劉殿爵所翻譯的英譯孟子序言可看出,劉殿爵指出:「如此一來,孟子已經打破天人隔閡及天命與人性之間的藩籬,由人心深處有一密道可通上天,而所屬天者已經非外於人,反而是屬於人最真實的本性了」【註45】,透過一系列超越和內化,最終「儒學走向心性論研究,相信人道源於人心」

 

但我們也不禁要思考,最終心學得出的德性近乎於完全歸結於內心的結論,其實是否已經是對於傳統儒家的偏離?天命觀與經學幾乎完全從心學的視野裡消失,其實也意味著人論基礎的破碎化和個人化,最終極有可能成為一種顛覆。而這種內在的衝突,其實早已經在孔子那裡便已經埋下伏筆。

 

註釋

註43:《陸九淵集》,第十一卷

註44:勞思光,《新編中國哲學史》,第三卷,臺北:三民書局,2012,第358頁

註45:D.C.Lau tr,Mencius(Harmondsworth:Penguin,1970),”introduction”p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