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續的噩夢:重複中的不一致與真相|黎子元

撰文:黎子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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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黎子元,01哲學主編 點擊瀏覽主編文章總編集

 

拉康(Jacques Lacan)精神分析理論將「不一致」(inconsistency)作為一個基礎問題揭露了出來:能指和所指並非一一對應;說出的不是看到的,看到的說不出來;說話的主體與被說出的主體不是同一個;我所慾望的其實是他人的慾望,我給予他人的不是他人所慾;爸爸不一定愛著媽媽,男女之間沒有對等的性愛關係……相反,基於一致性建構起穩定的、日常的「現實世界」,即「幻境」(fantasy),一遭真相襲擊便可以瞬間分崩離析。

 

電影恰恰是必須玩弄幻境才得以成立的藝術。而電影導演中,大衛·連治(David Lynch)特別擅長藉呈現細微的不一致之處,來將幻境剝開,揭露背後的真相。在幻境,自我可以擁有另一副乃至多副面孔;失敗者以成功者面目出現;佔有對象或者殺死仇敵的慾望可以達成;事實被扭曲、篡改,漏洞和孔穴被填補。電影裡邊這些流暢而富含快感的情節就是幻境,而出現不一致和短路的地方,就是幻境的裂縫,就是可以殘暴地將幻境剝開的地方。

 

柏林藝術家奧馬爾·法斯特(Omer Fast)也是一位在其影像作品中將「不一致」的問題顯題化,藉助「不一致」來講述故事的高手。而構成其作品的另一項主要操作公式就是「重複」(repetition)。

 

作品《延續》(2012,年40分鐘,單屏影像,循環播放)涉及阿富汗戰爭與德國子弟兵歸家的議題,講述一對布爾喬亞家庭的父母驅車前往迎接兒子從阿富汗戰場上歸來。這樣的迎接活動在影片中重複出現了三次(而影片又是循環播放的),從形式上有著特定的套路:車行駛在公路上,父母交談,到達預定地點,與兒子擁抱,三人回到家,晚餐談話。然而,重複的場景與套路卻包含了種種不一致的地方,其中尤為顯著的是,三次迎接歸來的兒子竟是三位完全不同的年輕人!

三次重複中,父母對兒子歸來的滿心喜悅是一貫的,軍人兒子對於回到家中卻產生不在家、不安穩的詭異感受,即精神分析所講的「uncanny」,也照樣出現在每一位兒子身上。不過,重複之中卻有所差別。

 

首先是兒子的精神痛苦一次一次得到更充分的表達。兩位兒子在餐桌上見到恐怖幻象,分別是杯中的眼球和盤子中的肉蟲。在另一次重複中,兒子興致勃勃、繪聲繪色地講述了執勤時發生的一場突如其來的殘酷殺戮。父親試圖以日常有限度的調侃口吻配合兒子的講述,並執意讓對方說出結局。雖然母親多次制止,事情的結局最終還是揭露了出來,一家人隨即因觸及「文明社會」無法承受的東西而被捲入瘋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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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是母親對兒子的情感似乎從「母子」關係向「情慾」關係逐級遞升。回到家裡母親對兒子表達親暱與安慰,有一次是慈母的親吻,再一次是曖昧與挑逗(把手伸向被子下兒子的大腿內側),再一次則是激烈的擁抱與舌吻,似乎不這樣做就無法緩解講述完殺戮情景的兒子的精神痛苦,然而這種母子激吻顯然已經超出「文明社會」的道德禁令,使人產生生理上的惡心感。這些重複與不一致揭露出了怎樣的真相?

 

對於不一致、不合理之處,人總習慣於以理智對其進行合理化,甚至不惜歪曲掉事實與記憶。奧馬爾·法斯特以重複的噩夢將他要講述的「故事」的豐富性逐漸延展直到難以輕易用理智合理化的地步,而他要講的「故事」自然也不僅僅是父母迎接兒子從戰場歸來的故事。

 

其中一次重複,父母驅車在某條通常可見的公路上行駛。突然,公路前方迎面走來一頭駱駝。就在這裡,裂縫出現了。母親下車,執意跟隨著眼前這「不可能」的、如神跡般的景象——這次反倒是由父親扮演了制止的角色。最後兩人還是登上高地,隨即目睹了西方士兵在阿富汗戰場上的死亡現場。

那場兒子講述了因荒唐之事而射殺阿富汗平民的餐間談話,連同這次父母跟隨公路上的駱駝進入西方士兵的陣亡場景,都給出了供我們窺探真相的孔洞。而有可能被我們所窺見的真相,恰恰是難以表述而藝術家又試圖表述的東西——他真正要講的故事。

 

拉康曾指出,真相註定是殘酷的。然而《延續》中真相的殘酷不僅在於殺戮的發生,更在於殺戮發生背後那不可預料與不可理解,那不可調和的敵對與矛盾,那在重複中永遠延展開去的不可消化的事實的豐富多樣性。而這一切正是歷史本身,正是歷史那拒絕被隨意裝扮、虛構和論述的「硬核」。

 

奧馬爾·法斯特1972生於耶路撒冷,成長於美國紐約,現居住於德國柏林。他的四部影像作品《5000尺是最好的》(2011)、《延續》(2012)、《奧古斯特》(2016)、《看不見的手》(2018)目前正在廣東時代美術館展出(展期從2018.3.27.到5.27.)。筆記的第二篇將接著談奧馬爾·法斯特的另一件涉及戰爭精神創傷議題的影像作品——《5000尺是最好的》。

奧馬爾·法斯特1972生於耶路撒冷,成長於美國紐約,現居住於德國柏林(圖片資料來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