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松孝二《胎兒密獵時》:厭女原來是因為戀母?| 黎子元

撰文:黎子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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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雨交加之夜,密閉的公寓房間,男女歡娛剛到前戲便戛然而止。男人旋即戴上墨鏡,待女人吞下安眠藥後便將其捆綁,取出鞭子嚴格地抽打······

 

若松孝二執導的電影《胎兒密獵時》(1966年)尤為精彩之處,在於以幾近科學研究的縝密思考與精準技術,呈現了一位對女人帶有莫名厭惡的男人,他的意識活動的反復轉折與自相矛盾。男人對眼前的女人萌生出種種幻想:妻子、蕩婦、拜金女、笨蛋、母犬、媽媽,而轉折就發生在每一次他意識到自己對女人的幻想與女人並不是一回事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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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總是對他設定好的框框過剩,這使他要麼性趣索然,要麼氣急敗壞、暴跳如雷,甚至倍感傷害、心生怨恨。於是,他對女人的感情及態度只能矛盾重重、曲折顛倒:由愛戀(或者說移情)到憎惡(導致當晚無法做愛轉而用鞭抽打),到原諒(翌日早晨打算放女人回去),到仇恨(斷定對方欺騙自己從而不再放她走並要施行教育),到滿意(認為對方已經被馴服),再到怨恨(當他意識到女人總是企圖逃走根本無法馴服)。

 

在這個男人意識活動反復轉折的過程中,隨著轉折的幅度不斷趨向極端,心靈深處的矛盾達至不可調和的激烈程度,男人精神世界的真相終於被揭露出來:他對女性的厭惡與他對母親的依戀其實相互連結在一起。精神分析理論發現,厭女症是由男性的戀母情結被壓抑所造成的。

 

弗洛伊德一篇題為《女性性慾》(1931)的文章談及了這個問題。他認為男性經由建立起對父親的認同而最終得以結束戀母情結/伊底帕斯情結,擔當道德審查機制的超我確立,對於母親的依戀乃至母子亂倫的慾望則被壓抑到無意識。這個認同父親的過程同時也是對母親之欠缺的體認,由此留下輕視、厭惡女性的遺留影響。這種對於女人的無來由的憎恨,實際上遍佈世界各地的文化傳統之中。

 

壓抑是構成正常人精神結構的一個機制,卻也暗含著造成被稱為神經官能症(neurosis)的精神疾病的隱患。被歸入這種精神疾病的,包括了強迫型神經官能症(obsessional neurosis;與之並列的就是歇斯底里症,hysteria)。纏繞著強迫型神經官能症病患的核心問題是主體存在的問題——我為什麼存在?影片中的男人恰恰可以被判定為一位強迫型神經官能症患者。為了說明這一點,電影一開篇即引用聖經《舊約·約伯記》的文字:

 

我出生那日已經消亡。為何我沒有在母親腹中死亡?為何我沒有在離開母腹之時死去?
若松孝二《胎兒密獵時》(19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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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馴服女人的過程中,男人質問著自己的存在,渴求自己的不存在。他將這種對於存在的懷疑,乃至否定,轉換成禁止妻子生育孩子的命令,這樣做就是要獨享對母親的依戀,獨享母親的子宮而不允許這份最高幸福被新的胎兒所分薄與佔據。企圖佔有母親,即享受至善/天福,正是被壓抑到無意識中的男人精神世界的真相。

 

基於這個真相,男人精神世界圍繞著女人構造出一對基本矛盾:作為理念的女人之全體vs.作為罪惡的女人之個體。換句話說,相對於男人理想中的完美女人,他的母親、離世的妻子,以及眼前名叫由佳的女人,這三個個體都是有罪必須被懲戒者:母親通姦(被父親吊打),妻子背叛(不聽命令非要生育孩子),由佳欺騙(假裝臣服卻總想著逃走)。

 

扭扭捏捏、虛情假意、朝秦暮楚、忘恩負義——這就是男人眼中有罪的女人,直教他束手無策、別無選擇,不得不採取暴力虐待手段對女人施行教育與馴服。然而對於男人,女人永遠是未知數X,是過剩。當男人誤以為能夠將她擺放到特定位置的時候,她總是有能力超出這個預設的框框——如今她尚未逾越,也許只是暫時的,或者有意不為之,但不意味著她不具備這種潛能。

 

歸根結底,女人是陽剛世界(the masculine universe)的例外與不可認識者。電影中,由佳不斷臣服於男人——她未必是裝出來的,但女人就是可以隨時翻轉,不守協議與規矩——又不斷逃脫使得男人枉費心機。只需藉助一個偶然機會,她便可顛覆整個陽剛世界,最終讓男人萬劫不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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