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詩人的自殺:重讀齊克果﹑昆德拉和伯克|于千

撰文:于千
出版:更新:

作者 | 于千

在近年,彷彿常聽到從事藝術的人自殺。人家便開始常說,一些心理學研究指出,藝術創作者傾向與情緒病有某種關聯。或許,事實的確如此。但看著一些藝術人選擇從高樓一躍以下,就令人想起一些哲學家的論述。


 
丹麥哲學家索倫.齊克果(Søren Kierkegaard)以筆名維克多·艾萊米塔(Victor Eremita)在《非此即彼》(Either/Or)中道:「甚麼是詩人?一個不快樂的人:他把深層的痛苦埋在心裡;但他的唇舌是如此形塑,以致從中經過的嘆息和哀號,都成了動人的樂章。他的命運,就如那些被暴君法拉里斯囚禁在青銅雄牛腹中的受害者,被沉著的火焰慢慢地折磨;他們的號叫傳不到暴君的耳朵裡,敲不響他心中的驚慄。當哀號傳至他的耳門,哀聲就如甜美的樂聲。人們聚在詩人的身邊說:『期望再唱』── 也就等於說:『願新的苦痛折磨你的靈魂,但你的雙唇卻靈巧如初,因哀號只會嚇怕我們;但音樂卻是福佑。』

 

 

這裡所謂的詩人,是按柏拉圖的傳統用法,指稱了所有從事藝術創作的人,是藝術家的總稱。在《非科學性的總結附言》(Concluding Unscientific Postscript to Philosophical Fragments),齊克果以約翰內斯.克利馬科斯(Johannes Climacus)之名補充:「就審美而言,詩人的最大悲哀是自我摧毀,為創作出偉大之作,他在必要時放棄自己的道德人格。」一語道出了藝術人為求創作,自我摧毀的人格特質。


 
詩人是不快樂的人,齊克果也不例外。根據他本人的記述,他是個憂鬱的人,而他的憂鬱是從他父親那裡繼承回來的。但也正因為他憂鬱和敏感的心靈,他才會對自身的存在處境有如此的深思。在《非科學性的總結附言》裡,他繼而又說:「不可能在沒有熱情的情況下去想存在中的存在。」與他在《人生道路的階段》 (Stages on Life's Way)中的:「沒有熱情就沒有詩人;沒有熱情就沒有詩歌。」互相呼應著。兩句加起來,就是說:詩人是有能力去想存在問題的人。

 

 

 

《人生道路的階段》 (Stages on Life's Way)

 

詩人在為人類的存在處境而嘆息和哀號,在像被困在青銅雄牛腹中被火烤著的受害人。所謂人類的處境,齊克果在《焦慮的概念分析》(The Concept of Anxiety) 中稱之為一種野獸與天使之間的存在狀態——「人是精神和物質的綜合體;然而,假如一個綜合體沒有融合成第三體,它是不可想像的。這第三體是精神。由呱呱墜地開始,人就不只是動物,因為,假如他在生命中的一點上只是動物,他就永不能是人。」


 
齊克果又用伊甸園的故事進一步說明,當人「墮落」(fall),人就有實踐了自由,同時標誌著不再是野獸。而在自由的獲得開始,人就為自身的存在處境感到焦慮,焦慮得要找來一片樹葉,遮蓋自己的身體 ── 也就是他所說的:「假如人是野獸或天使,他將不會焦慮。因他同時是野獸,也是天使,他就有了焦慮的能力。與此同時,愈多的焦慮,那人就愈偉大。」


 
焦慮是人的存在特質,是由「自由的可能性」所引發的。詩人的嘆息和哀號正是自由的呼叫 ── 詩人是不快樂的;詩人是焦慮的﹑偉大的。

 

"Garden of Eden", c 1612, by Jan the Elder Brueghel.

 

齊克果其後又用到一個比喻,把焦慮這種存在處境連繫到他所說的「自由的暈眩」(“the dizziness of freedom”)。他說,一個人從崖壁上往下望,他感到的是一陣暈眩感。那暈眩感不只是因為他或會由此墮下,那暈眩感是他發現自己在恐懼的同時,卻有選擇墮下的自由。


 
於這點上,捷克小說家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可謂是繼承了齊克果。在其《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輕》(The Unbearable Lightness of Being)中說:「凡以『某些更高的事物』為目標的人,總有一天會受暈眩所折磨。甚麼是暈眩?對墜落的畏懼?那麼,觀光塔都裝有堅固的扶手了,我們何以還能感受它的存在?不。暈眩是害怕墜落以外的東西,那是扎根於我們之下的空洞感的聲音。它迷惑我們;餌誘我們。那是墜落的欲望……

 

 

 

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 (04/01)

 

「墜落的欲望」 ── 是伊甸園故事中禁果的誘惑,同時也暗示著原罪。昆德拉在其後的《小說的藝術》(The Art of the Novel)中補充:「甚麼是暈眩?……一種對墮落令人興奮﹑無法忍受的渴望……是弱者的狂醉。」


 
或許,暈眩真的是弱者的狂醉,但從詩人的角度看來,狂醉是有其理由的。就如英國哲學家艾蒙.伯克(Edmund Burke)在他的《崇高與美之源起》(The Origin of Our Ideas of the Sublime and Beautiful)說,所謂崇高(sublime),源於一種恐懼感,就如一個站在崖邊的人,他一方面感受到一種將要下墜的恐懼,但因為他知道自己不那麼容易掉下去,那種相對的安全感使得恐懼不全然是恐懼,還包括了審美上的快感。


 
無獨有偶,哲人都愛以對墮下作類比。所謂詩人,在一邊是自由的人,但與此同時,詩人是焦慮的存在。但他也必須焦慮,必須徘徊在懸崖邊,從中獲得創作的靈感。只是,一不小心,就受不住令所有人嚮往的祟高之感的誘惑,想要一躍以下。

 

參考文獻
 

Burke, Edmund. A Philosophical Enquiry into the Origin of Our Ideas of the Sublime and Beautiful. Printed for R. and and J. Taylor, 1772.
 
Kierkegaard, Søren. Concluding Unscientific Postscript to Philosophical Fragments. Translated by Howard Vincent Hong and Edna H. Hong,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2.
── Either /Or. Translated by Howard Vincent Hong and Edna Hatlestad Hong,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9.
── The Concept of Anxiety: a Simple Psychologically Oriented Deliberation in View of the Dogmatic Problem of Hereditary Sin. Translated by Alastair Hannay, Liveright Publishing Corporation, 2015.
── Stages on Life's Way. Translated by Howard Vincent Hong and Edna Hatlestad Hong,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88.
 
Kundera, Milan. The Art of the Novel. Translated by Linda Asher, Harper Perennial, 2006.
── The Unbearable Lightness of Being. Translated by Michael Henry. Heim, Harper Collins Publishers, 1999.

 

 

《01哲學》,哲學入門,深入淺出,更好地理解,更好的邏輯。

立即下載《香港01》App:https://hk01.onelink.me/FraY/hk01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