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蘭・昆德拉專輯 05. 影像與零維度的不朽|黎子元

撰文:黎子元
出版:更新:

作者 | 黎子元

 

如果傅拉瑟是對的,歷史隨著書寫活動的沒落而終結,歷時的、線性的、不間斷的、不可逆轉的進程被中斷,那麽在失卻了歷史意識的技術影像體系,不朽處於一種怎樣的狀態? 

 

昆德拉在談論形象學的時候得出以下洞見,認爲原本意義上的變化在當代業已喪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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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意義上的變化,即新事物、新階段、新體系在進化過程中持續不斷地湧現,恰恰是歷史的根本要素。然而,現如今「變化」遭到「位移」的替代。將前人造就的文化成果視作材料(它們足夠豐富!),對其持續不斷地重新排列組合(從左面移向右面,從右面移向後面,從後面移向左面)而不是創造出新的東西,已然成爲當代文化的基本特質。 而技術影像體系以及與其匹配的演算技術則是這種當代文化的物質支撐。 

甚麽是技術影像?它包括了從經典照相機、模擬制式攝影機,到當前各種數碼影像裝置所生産的影像。技術影像是裝置的、電子的、數碼的、控制論的,從而與繪畫等傳統的影像相區別。傅拉瑟銳利地指出了技術影像的基本特質: 

無論由哪種裝置生産,技術影像(1)都是運算的結果(通過一種只要設定好規則就會盲目地計算出結果的機制,在底片上發生的化學反應也是運算),(2)都是由顆粒(particles)捏造出來的平面(平面其實是由顆粒聚合成的馬賽克,顆粒與顆粒間必定存在空隙,只要放得足夠大就能被識別),因此,也更為重要的一點,(3)技術影像是零維度的。 

傅拉瑟在《進入技術影像體系》劃分出前歷史、歷史及後歷史,並對此大尺度梳理作出總結:人類的文化史就是將抽象逐級遞升的歷史,是將多維度逐級遞減直到為零的過程。其中,書寫文化的革命是將三維度抽象成單維度(文本),由此劃分出前歷史與歷史;影像文化的革命則是將維度再降低成零維度(技術影像),由此劃分出歷史與後歷史。在這個意義上,技術影像是一種完完全全的新媒體。 

技術影像具有零維度的特質(zero-dimensionality),這意味著影像完全脫離了對象/物件、時空(四維度)的限制。這在數碼影像上尤爲突顯。在數碼技術環境下,通過建立模型、調整參數,一個由計算機生成的影像得以顯影(envisioned)。藉助操作控制臺就可以任意移動它的位置(360度旋轉、放大縮小),將其部件重新排列組合並預先瀏覽。其間,技術影像的存在不斷具體化,但它卻並不存在於任何有時間和空間的地方;它不可以被觸摸、把握,卻可以被計算;它是超出經驗的,卻能夠作用於可被經驗的環境。 

在它自身所獨有的體系或者宇宙(universe)裡,技術影像是可計算的、可調控的,也就是可戲耍的;它作爲抽象的、零維度的「影像—存在」,必須在生産/消費中再具體化,模仿、虛擬出多維度,以便進入環境的方方面面發揮效用。而技術影像的生產者,傅拉瑟稱之為「顯影者」(envisioner)以區別於隨著歷史一同退場的書寫者(writer),則是已有文化材料的操弄者,對既存秩序作重新配置的玩家,他們的創造性不在於原創,而表現在對於以甚麽方式顯影的決斷能力,表現在對盲目的自動裝置的非盲目的操縱能力。 

技術影像和線性文本之間的根本區別就在於,它無需被解讀和詮釋,它本身沒有任何意義亟待被解碼(decode);技術影像都是被計算、被編程、被顯影的,因而,與其問它們意指了甚麽、象徵了甚麽,還不如問它們基於甚麽而被計算、編程與顯影。倘若真的要解碼技術影像的話,傅拉瑟寫道,「解碼技術影像並非解碼它所呈現的而是解讀它如何被規劃(To decode a technical image is not to decode what it shows but to read how it is programmed.)。」( Vilém Flusser, Into the Universe of Technical Images,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2011),48. ) 

現在可以來談談影像文化中的不朽了。儘管技術影像依舊服務於人類的不朽,形成了關於人類之不朽的影像資訊庫(reservoirs),然而上邊提及的技術影像的特性:可以通過計算和調控顆粒的聚合情況來規劃其如何顯影,經由重新配置材料而非創造新東西來開展生產,影像本身不具備意義、影像如何顯影才具備意義,讓影像文化中的不朽的本質發生了改變,使它與書寫文化中的不朽有了根本區別——對此昆德拉的確還未及思考。 

在影像文化,不朽由技術影像來表述(articulate,「表述」在這裡更強調將不同材料、部件通過組裝、連接而讓它運動起來的意思),成了零維度的不朽。不朽的仍舊是形象,但是它們如今在資訊海洋中漂浮,脫離了歷史意識和原有語境,便喪失了自身的全部意義。它們是資訊庫中被調用、被操縱的材料。它們已經並且一直待在技術影像的零維度宇宙中,因此它們仍可以說是不朽的,只不過本質卻大不相同:不朽的形象永恆地處於一種靜默狀態當中,直到哪天有哪位顯影者突發奇想,帶著某種意圖將它們重新召喚出來戲弄一番,它們才又活躍起來。 

有趣的是,昆德拉是在影像文化當道的二十世紀末寫他的小說,他的書寫也做了符合影像文化邏輯的事情:他讓歌德和海明威成了被他任意調用、操縱的不朽文學家形象,然而,這兩個不朽的形象如今在他的顯影之下卻顯得分外空洞。連歌德也對此深有自覺,他對海明威說:「我們此時此刻僅僅是出於一個小說家的毫無意義的幻想」(《不朽》,p. 246)。 

終於,在死後年齡達到一百五十六歲的時候(即1988年,《不朽》出版前夕),也就是零維度的技術影像漸成主流的時候,歌德對不朽的本質有了更為徹底的覺悟:基於歷史意識,將不朽視為一種永恆的訴訟是十分愚蠢的,不朽就是徹底的非存在,就是完完全全地降入零維度。「不是就不可能存在。」歌德說道。我不在我寫的書以及別人寫的關於我的書裡,我不在歷史裡,不在任何地方,形象再與我無關,一切都交由顯影者來負責。於是,歌德決定利用死亡狀態去睡覺,去嘗一嘗完全的非存在的快樂。從此以後,不朽沒辦法再窺探著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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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約翰・歌德與歐內斯特・海明威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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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著文本:《不朽》,米蘭・昆德拉著,王振孫、鄭克魯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年出版.

參考文獻:Vilém Flusser, Into the Universe of Technical Images,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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