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為了教育(四)「教」是威權窄縫中的一朵幽蘭|曾瑞明

撰文:曾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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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當孩子掌握了一樣新的技能或知識,他/她們就很喜歡說:「我教你好唔好?」這時孩子就成了教師嗎?他們所說的「教」真的是「教」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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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是「教」的問題

我們大概感覺到所謂的「教」,應該要符合更多的條件。任何教師都避不開以下的問題︰什麼是「教」?人可以「教」嗎?「教」之所以可能的條件是什麼?「教」就是給予(to give)的單向過程嗎?「教」和「學」有什麼關係?教錯的東西算不算是「教」?我們有沒有萬試萬靈的教學方法?

這些教育哲學問題不是我原創的,但「舊事重提」,倒是對身處量化和可控世界中的我們一個提醒。我們判別教得好不好的方法往往是看公開試成績、看看增值指標,好像就能掌握了「教是什麼」的問題。在大學則是看課檢、看學習目標有沒有合符預期完成,沒有投訴就最好。教師是將被判定為有「價值」的知識打包,然後送達給學生——傳送得最快、最多的,就是好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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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柏拉圖《對話錄》的《美諾篇》(Meno),我們會看到有效的教育並不是老師送達什麼,而是刺激學習者已有、已知的前世回憶(recollection)。當然,我們今天未必再相信什麼前世今生,但學習者的「前世回憶」其實顯示柏拉圖倒重視學習者既有的知識和概念。也因此,教師面對的並不是一張白紙,任讓教師將它們填滿。教育家蒙台梭利(Maria Montessori)也是抱持這種哲學觀,小孩子本身是主動的學習者,他們有自己的問題、關注和論辯方式。當然現在的幼稚園往往為了符合「入好的幼稚園,才能讀好的中學;入好的中學,才能入好的大學;入了好的大學,才能娶/嫁很好」邏輯而存在的機構,變成了提早催谷。柏拉圖看到,或也會感歎一句「前世」。

「教」是跟學習者的聯繫

教,必然牽涉教者和學習者。教的人不只要掌握知識和技能,還要作很多價值判斷,比如選材、教室的人際紛爭仲裁,還要考慮將那些價值觀帶給學習者。這當然是人工智能暫不能取代教師的上佳理由。但是教師往往會怠忽,把教「還原」為將投影片一張一張讀出,然後工作紙一頁一頁填上。這欠缺了什麼?就是跟學習者的聯繫。

我們都會同意,就算愛因斯坦親身跟幼稚園學生解說相對論,那也不是教。因為教的內容跟學習者接不上。誰去建立聯繫?可以說,主要是由老師去做,也就是如前蘇聯的心理學家利維・維谷斯基(Lev Vygotsky,順帶一提,他死於肺炎,英年早逝) 所說:教師提供鷹架(scaffolding)給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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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谷斯基是對皮亞傑(Jean Piaget)那「孤獨的學習者」作出批評,他以為學習是在一個領域中發生,而該被他稱為「近側發展區間」(zone of proximal development),是由教師、家長和朋輩及文化氛圍一起構成的。學和教,本身是社群活動。分析教育哲學家赫斯特(P.H. Hirst)認為,教學是由教師意圖帶來學習這活動,學生也有意圖為某信念、態度或技藝去達致一個狀態,例如知道和欣賞。教,只得一隻手掌真的拍不響。不過,現今學生(尤其大學生)上課,早已跟 IG、YouTube、Whatsapp 融為一體,教師渾身解數,都未必能接得上,再要在 Zoom 施展魔法——看來要用上課送口罩這一招了。

教者和學者的聯繫是可能的。在盧梭的教育名著《愛彌兒》(Emile),小男孩愛彌兒接受了私人教育,遠離世俗文明。他的老師是透過不斷問他問題,來引發他的學習,自己發現,自己推論。比如太陽為何在一邊升起,卻在另一邊落下,愛彌兒最後竟自修了托勒密天文學(Ptolemaic astronomy)。老師的教,是發問,但問的根據是能判斷學習者的知和不知之間,能與不能之間。我也用上這一招,叫小女自己在字典(不是 Google 那個)自己的姓,從中知道的姓是曰部,不是日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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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種威權下的「教」

透過以上對什麼是教的分析和討論,我們都看到教絕不只是傳達和灌輸。教者和學者要有聯繫,並對相關的內容有了解和理由支持。牛津大學的教育學教授 Richard Pring 在〈教育作為道德實踐〉(Education as a Moral Practice)一文更指出,本身是一種道德實踐,它要求教者去向年輕人(成人教育需要另一種哲學觀)負責,向他們展示一種有價值的,看待世界的方式。這種本來並未跟年青人發生關係的一些觀念、傳統和價值,就透過教師與他們自身發生聯繫。這過程本身是沒有什麼特定成果(product)的,它是一種拼搏(struggle),意味有失敗的危險。

這跟新自由主義威權的教育大相徑庭:把教視為一種管理、一種銷售和購買、服務提供者跟享用者的關係。每當學生說「我交了學費呀」,我就明白我們已沒有師生關係,頂多只有大家在酒樓部長跟茶客的關係:「好耐冇來飲茶喎?」(很久沒交功課了?)。給一個 C+,可能彼此要來回五十個電話作解釋,學生卻忘了自己走了十三次堂。好了,下次 B- 起跳吧,皆大歡喜。我們其實是脫離了大家的使命︰延續傳統,成為公民,建立更正義的世界的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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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面,威權政府則不斷控制「教」,把「教」矮化為跟著欽定的課程走,依著官員的主調行事。把大人物的演講當成學習活動,把官方文件當成經典研習,哪管學生全都睡著了,也不要緊,只為了交差而已。這就是不道德的教,或者,根本說不上是教。

我們每天的「教」,便是在這兩種威權下窄縫中的一朵幽蘭。

在此引一句弗雷勒(Paulo Freire)在《自由的教育學》(Pedagogy of Freedom)作結︰

真正去教的老師,是真的以方法學的準確度跟在脈絡中的內容去從事教學,他/她會否認這虛偽的方程式︰「跟我的話去做,不是跟我怎樣做。」任何參與「正確思考」的,太明白語詞沒有身體力行並沒有太大價值。對的思考是正確的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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