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單孩子的理想國:《柏鳥小姐》與維根斯坦

撰文:秦晞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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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設想小時候的某天,你的身型不變,體重卻一天一天變輕,以致一天輕得無須坐升降機也能飄上你位於高樓的家。擁有這個異能,你大概會被人羨慕,然而更會引來誤解和嫉妒。他人不會把你當作平凡人看待,而你變得很難和他人分享你的喜怒哀樂,他人亦很難與你分享他們的喜怒哀樂,可是你的異能其實沒有為你帶來什麼特別好處。你不只變得孤單,更可能因缺乏社交能力而變得很難生活。

 

這是添布頓作品《柏鳥小姐的童幻世界》中一群異能孩子的處境。

 

我們來看另一個故事:試設想某天,一個商人運來一堆裝著「甲蟲」的盒子,送給一條村的村民。商人送禮的條件是:每人只能看自己的盒子裡裝著什麼,不能偷看其他人的盒子裡裝著什麼。

 

誠實的村民遵從商人的協定收下禮物。那麼,他們是否該先用些方法,確認一下其他人的盒子裡裝著什麼東西呢?村民們沒有這樣做。「甲蟲對我們沒有用,丟了牠吧。」「這好歹也是別人的禮物,不該丟掉。」這個是否該丟掉別人禮物的論題,令他們爭論了許久,以致沒人關心他們討論的是否相同的事物。也許,盒子裡真的有一隻甲蟲,或者有一隻貌似甲蟲的蜘蛛,或者有一隻一直變形的生物,亦或者什麼都沒有。但其實,實況如何,也不影響村民們的爭論。

 

這個怪誕的設想,源自一個名為維根斯坦的二十世紀哲學家。

 

導演添布頓和哲學家維根斯坦,專長迥然有別。但是,兩位喜歡思考的大師小時候也是孤僻的孩子,而「孤獨」也巧妙地成為了貫穿他們作品的一個核心元素。

 

添布頓電影主題:怪異者如何融入社會?

 

在添布頓大部分的作品裡,不論是《剪刀手愛德華》中無法擁抱他人的剪刀人、《怪誕城之夜》中無法為他人帶來歡樂的萬聖城首領傑克、《蝙蝠俠》系列中因重大創傷而無法融入正常人生活的蝙蝠俠敵人們、以致今年上映的《柏鳥小姐的童幻世界》中的那些孤兒,都是述說著「怪異者如何融入社會」的故事。更準確地說,是發問著「怪異者如何融入社會?」這個沒有標準答案的問題,帶領觀眾思考,投入劇情推進。更難得的是,儘管主題是怪異的「小眾」,但是也一貫地以大眾口味切入,如輕鬆逗趣、哥德詭魅、艱辛愛情、驚奇冒險等必備元素。

 

《柏鳥小姐》中那些異能孤兒,數十年來一直被能夠重演一天時間的「時鳥」監護人照顧著。儘管外面的世界已經過了數十年,但是在時鳥掌控的區域內,時鳥和孤兒們永遠重複著那一天的時間。他們安於生活在這個永遠的孤兒院,與世無爭。這些人雖然有的有召喚蜜蜂的能力、令植物快速生長的能力、力大無比的能力,但卻同樣為世所不容。對他們來說,這個和一樣古怪者一起生活的小世界,就是他們的理想國。

《柏鳥小姐》這個「河水不犯井水」方案,比起其過往故事的方案,似乎更為現實。《剪刀手愛德華》的剪刀人同樣擁有異能,卻選擇完全融入正常人的世界,結果換來與正常人嚴重衝突的悲劇結局。《怪誕城之夜》的首領傑克,試圖為他的萬聖城推動一場改革,結果卻因違反自己和手下的本性而得到荒誕收場。《蝙蝠俠》系列則呈現了另一極的悲觀,當中受創者和世界的關係,處於無法修補的怨恨裂縫中。比較這幾部添布頓講「孤獨」的經典作,《柏鳥小姐》彷彿是最折衷和最具溫情味的作品。

 

維根斯坦:現實世界的「異能孩子」

 

要去想這些「異能孩子」的現實例子,很容易會聯想到維根斯坦,他是現實中典型的有著天才卻十分孤獨和痛苦的思想家。更特別的是,他彷彿一生都在思考「孤獨」的問題。維根斯坦出身於奧地利的一個富有家庭,少年時熱愛閱讀提出「刺蝟困境」的思想家叔本華,以致青年時期的成名作《邏輯哲學論》中,也有借用到叔本華對自我和世界關係的看法,並提出「一個快樂者的世界和一個悲哀者的世界是不同的」這命題。

 

與他人關係的問題一直纏繞著維根斯坦,直至步入中年的《哲學研究》,也提出「語言的意義在於人們如何使用。」也就是說,人無法藉語言捕捉那些活現眼前的強烈感受,而只能藉語言表達一些社會功能,比如我說「我痛苦」、「我快樂」和「我喜歡你」等,表達的主要是一些要求、認同和期許等,僅此而已。我的感覺是否和你的感覺一樣,根本不重要,就像文首「甲蟲」故事中爭論的村民,根本無須理會「甲蟲」是否一樣。

 

也許這些語言能反映我們的一些狀態,但和我們所期望反映的,往往有一大段距離。而語言本身,一一無法捕捉那些令人魂牽夢縈的事物。因此,人若不切實際地抱著對溝通、連結、了解的浪漫式設想,則只能不斷地遭受挫折。於是,對於孤獨的問題,他會認為,如果我們陳義過高,則人是注定孤獨的。

 

然而,維根斯坦的回應,只能解決唯心層面的問題,卻不能解決更多唯物層面的問題。比如說,剪刀人無論怎麼調整他的心態,他也是很難避免孤獨。這些都是哲學無法處理的限制。也許《柏鳥小姐》中形成一個小圈子「異能團體」,自得其樂,會是更唯物的做法。

 

最後,有趣的是,維根斯坦本人也有點像柏鳥小姐,他曾經離開劍橋大學的「象牙塔」而往一間鄉郊小學教書,現時他的宿舍被改裝成博物館。筆者兩年前曾因事經過參觀,其中的展品包括維根斯坦為了向小學生們講授生物學而造的貓骨標本,其教學的專業程度令我印象十分深刻。據館主所述,維根斯坦經常帶學生野外考察,觀察動植物,亦會帶學生晚上看星。儘管當時一些家長認為他是個十足的怪人,嚴重得把他趕走,但是多年後他的一些學生在受訪時卻談到,維根斯坦雖然奇怪,但他是其中一個最啟發他們的老師。

維根斯坦為小學生解釋生物學時製作的貓骨:

維根斯坦為小學生解釋生物學時製作的貓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