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士無雙伍連德》:科學抗疫方法與中國人倫傳統 該如何取捨?

撰文:中和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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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哲學編按】新冠病毒第3次在香港橫行,可見政府防疫政策接連出錯,造成滿城風雨,香港市民叫苦連天。相比2003年沙士時期,香港抗疫的表現反而遜於之前,甚至可能不如一百年前滿清政府處理鼠疫。
本文節錄自王哲著的《國士無雙伍連德》,本書記載了中國公共衛生學家、「華人口罩之父」伍連德的一生。本文描述在1911年對抗鼠疫的時候,除了要處理中國傳統與西方醫學的矛盾,還要面對讓人難以捉摸的官僚文化。

1910年發生的東北鼠疫,每天超過50人死亡維持了一年時間。(Wikimedia Commons)

鼠疫剛剛開始時,官府還能提供棺材,徵集民工掩埋。後來由於死亡人數太多,沒有足夠的棺材,於是決定直接下葬。可是由於缺乏人手,加上天寒地凍挖土困難,到現在已經六個禮拜沒有下葬了。

墳場上,數不清的棺材和屍體就停放在露天,長達數里。且不要說放在露天的屍體,即便是有棺材的,也只有極少數被釘上了,絕大多數是敞開的。由於官府提供的是廉價棺木,結果沒多久死人的肢體就露了出來,大墳地的情形慘不忍睹。

伍連德是華人世界第一個諾貝爾獎候選人。(Wikimedia Commons)

他粗粗一數,足有三四千具屍體。由於哈爾濱的冬天十分寒冷,鼠疫桿菌可以在室外存活好久,這個墳場可以說是鼠疫桿菌的天然冷藏櫃。而且一旦有老鼠出沒,鼠疫就可以傳給老鼠,再由老鼠帶到全城。而且也很難保證這樣下去鼠疫桿菌不被人接觸上,只要這個墳場存在着,他在傅家甸所做的一切努力就可能化為烏有。伍連德叫來工友,讓他們試着挖掩埋坑,結果因為凍土深達數尺,根本不可能深挖。

伍連德站在墳地上,看着堆積的屍體,腦子緊張地轉動着。現在的情況是不能深埋,怎麼辦?伍連德明白,現在到了東三省鼠疫防疫的緊要關頭。

出生基層的伍連德,透過獎學金考入劍橋大學意曼紐學院,研究西方的醫術。(Wikimedia Commons)

怎麼處理這些屍體?埋,是肯定辦不到的。不埋又不能這樣聽之任之,那麼只有:燒。焚屍。只有把全部屍體燒了,才能徹底消除隱患。

這個念頭剛剛出現在腦海中,伍連德竟然顫抖起來。

在1911年的中國,甚至當時的全世界,人死入土為安,怎麼可能焚燒?伍連德雖然生長在南洋,可是他們家的傳統也是土葬。他清楚地知道中國的倫理和傳統,實行火葬可以說是不可能的。可是不焚燒,又怎麼能徹底控制鼠疫?

伍連德遇到了出關以來最大的難題。

車夫駕着馬車,圍着墳地緩緩地行駛,伍連德的腦海裡在激烈地鬥爭着,到底焚不焚屍?等馬車圍着墳場轉了一圈後,他終於下了決心,焚屍。只有這樣做,才能徹底消除隱患,這也是目前唯一可行的辦法。哪怕是人神共憤,也在所不惜。

從馬車上走下來,伍連德主意已定,可是他知道,如果現在自己下這個命令,不僅不會被執行,而且會惹起大禍。這件事不是他一個人可以決定,應該向朝廷報告、獲准。他命人把當地的所有官員立即請到墳場。

哈爾濱的中方官員們匆匆趕到傅家甸墳場,伍連德二話不說,請大家戴好口罩,和他一起坐上馬車,緩緩繞着長達數里的屍體和棺木視察。

1894年香港亦曾出現鼠疫,市民與官員正左燒感染者的日常物品。(Wikimedia Commons)

馬車的隊伍從墳場這一頭走到那一頭,一路上沒有一個人說話。走完了這段令人傷心又令人驚心的路程,每一個人,包括那位昏庸的陳知縣,都被震驚得臉色沉重。

大家重新回到出發地點,于泗興臉色鐵青,對着陳知縣,氣得聲音顫抖,語無倫次地訓斥:「陳大人,朝廷三令五申,各衙門務必全力以赴。有關經費我按數撥給你,你你你,竟然讓這麼多屍體露天停放,人死入土為安,你你你,看看,竟然連平放都沒有做到。你們看看,這裡面多少屍體是,是是是,是坐在那裡的。」

陳知縣戰戰兢兢地回答:「下官盡力了,于大人,可是棺材舖日夜趕工,也無法製作出這麼多棺材。而且現在大量人手都被徵用在實施隔離和消毒,根本沒有力量深埋。」

于泗興指着他說:「你不必狡辯,隔離才多久?伍大人剛才講了,已經一個半月沒有掩埋了,我立即向巡撫大人彈劾你!」

當時東北醫護都需要帶口罩。(資料圖片)

伍連德圓場道:「于道台,這也不能怪陳知縣。即便是有充足的棺材和人力,短期內也不可能深埋。我叫人試了,天寒地動,根本挖不動。」一位官員也說:「伍大人所言極是,此事怪不得陳知縣,天災呀,只能讓這些逝者暫時露屍荒野,等春來土軟之時再加掩埋了。」

在場官員紛紛點頭歎氣,「不可!」伍連德指着墳地詳細地解釋:「諸位大人,鼠疫是由病菌引起的,這次鼠疫可以通過接觸或者呼吸傳染。只有將正常人和帶有這種病菌的人隔離開,使正常人不再被病菌感染,才能控制或者消滅鼠疫。我們這半個多月的努力,就是為了達到發現所有現有的和潛在的帶有鼠疫病菌的人,把他們和別人隔離起來。等沒有遺漏了,就能夠達到目的了。可是,這裡都是死於鼠疫的人,由於天氣寒冷,他們身上的病菌可以存活好久,依然可以傳染別人。」

陳知縣緩過勁兒來,道:「要不,請伍大人和于大人上報巡撫大人,再調一營官兵,將這個墳場嚴加封鎖,等春天再深埋?」

當時每天都有馬車運送體到墳場埋藏。(資料圖片)

伍連德搖搖頭:「不可,如果有老鼠出沒,它們就會染上鼠疫,然後再傳給人。」

一位官員建議:「能否全城滅鼠?」

這次連于泗興都知道不可為了:「怎麼可能?現在人手已經不夠了,哈爾濱這麼大,一共有多少老鼠,一時間怎麼能滅得完?而且現在不讓大家出入走動,怎麼能夠令百姓到處捕鼠?那樣的話豈不白隔離了。還有,俄國人那裡,難道我們也派人、派警察進去抓老鼠?」

陳知縣自作聰明道:「伍大人,我們可以用消毒房屋的辦法對屍體進行消毒呀?」言罷,好幾位官員點頭稱是,伍連德苦笑着回答:「房屋裡的病菌是在牆壁或者傢具表面上,消毒一下就沒問題了。這些屍體的病菌在身體內部,只噴撒撒消毒劑是沒有用的。」

一位官員開口了:「難道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另外一位官員道:「是呀,大家群策群力,也許能想到可行的辦法。」伍連德搖搖頭,接着說:「屍體的數目太大,一來不能埋,二來也不可能運到它處。不做處理的話,只能依舊放在這裡,就如同一個鼠疫的繁殖廠。」

除了老鼠外,伍連德是首個發現旱獺也是鼠疫的傳播源頭之一。(Wikimedia Commons)

于泗興一臉的絕望:「那,那卻如何是好?」他左看右看,眾人鴉雀無聲,突然陳知縣放聲大哭:「這,這卻如何是好哇?」于泗興一跺腳:「看來我等只有一死,以謝天下了。」伍連德開口了:「諸位不要着急,我有一個辦法。」

眾人七嘴八舌:「甚麼辦法?」「伍大人有何高見?」于泗興提高嗓門:「都靜一靜,靜一靜。伍大人請賜教。」

伍連德一字一句:「焚—屍!」

「甚麼?」現場一片驚訝。

「上報朝廷,請求全部燒掉這裡的屍體和棺材。」

現場鴉雀無聲,全都瞪大眼睛,盯着伍連德,彷彿看到了魔鬼。墳場的空氣格外地凝重,所有的人都用異樣的眼光緊緊盯着伍連德。如果眼光能殺人的話,他已經死了上千次了。寒風刺骨,可是眾人的眼光比北國的嚴寒還冷,伍連德不禁打了一個寒顫。他掃了一下眾人,官話一下子流暢起來:「諸位大人,我也是中國人。在我的家鄉,南洋檳城,也有一塊墓地。在那裡,兩年前剛剛安葬了我的母親,將來我也要躺在她老人家的旁邊,我知道甚麼叫入土為安。」

除了滿清的醫護外,當年還有外國的醫生來到中國幫手解決鼠疫。(Wikimedia Commons)

眾人的眼光柔和了許多,伍連德繼續說:「現在的情況,全面隔離到了緊要關頭,不能有任何的漏洞,否則前功盡棄,但凡有其他辦法,也不會出此下策。為了三省千萬人的性命,為了大清億萬黎民,為了社稷江山,也只能愧對這些死者了。」

過了一陣,于泗興長歎一聲:「伍大人所言極是。如今顧得上活人就顧不上死人,如果不儘快處理這些屍體,不僅全城百姓遭殃,恐怕東三省也無寧日。依我看,而今除此之外,別無選擇。」

伍連德大喜:「于道台深明大義。」

于泗興又說:「可是兹事體大,我們也不能做主,我建議召集本城士紳商議定奪,諸位意下如何?」在場官員紛紛點頭。伍連德也點點頭:「好吧,時間緊迫,請于大人召集士紳,立即來這裡。」于泗興當即傳令,令士兵們將全城士紳和商會首腦悉數召集到墳場。

當時燒棺材的情況,也可以看見棺材的簡陋。(資料圖片)

幾個時辰後,全城的頭面人物都被連請帶拉地來到這裡。到齊以後,伍連德還是先請他們乘馬車走一遭,然後把後果詳細解釋給他們聽。

于泗興告訴大家伍連德的建議,這件事非同尋常,官府也不能決斷,所以請大家來一起商議。這時,伍連德已經起草完給施肇基的電報,林家瑞將之翻譯成中文,以便同時抄送給陳昭常。電文的抄件在士紳們手中傳閱,看完以後,大家都默不作聲。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失着,傅家甸墳場一片寂靜。

伍連德一頓足,大聲道:「時間緊迫,既然大家沒有反對意見,就發電報了,一切後果由我一個人承擔。」說完,刷刷刷,在電文上簽字,隨後遞給林家瑞:「馬上發出。」

「等一等。」于泗興走了過來,拿過中文的電文,也簽上自己的名字:「我身為朝廷駐哈最高長官,同意伍大人這個建議。朝廷追究下來,我和伍大人一起承擔。」

除了簡陋的棺材外,也可以看見有體面的棺材也要焚燒。(資料圖片)

話音剛落,一個官員上前,在電文上也簽上自己的名字。接下來,一個接一個,在場的官員都在電文上簽了字。

這時候,一個老者從人群中站出來:「列位大人,焚屍雖有違人倫,但國難當頭。不如此則天下生靈塗炭。老朽斗胆,願附名於列位大人之後。」說完,上來簽名。跟着,所有到場的名流都在這份電文上簽了字。

墳場上寒風依舊刺骨,可是每一個人心裡都熱血沸騰!伍連德熱淚盈眶,示意林家瑞去發電報。然後對着于泗興道:「于道台,咱們該去隔離區巡視了。」

伍連德設計的雙層紗布口罩,亦被稱為「伍氏口罩」,被認為是現今「N95」口罩的始祖之一。(Wikimedia Commons)

墳場被嚴加封鎖,焚屍的準備工作也在着手進行。但是,沒有人知道北京會如何答覆。

電報發出去了,一天過去了,北京方面毫無音訊。廖仲愷自長春來電,告知以吉林巡撫的名義向奉天總督和朝廷都轉發了同樣的請求,也是毫無音訊。又一天過去了,還是毫無音訊。每天鼠疫死亡的人數越來越高,官員和士紳們天天聚集在防疫總部打聽消息,失望和不安開始蔓延起來。伍連德依舊每日按固定程序開會、視察、寫上報外務部的每日彙報。

當時整理屍體,可能比現代更有系統。(Wikimedia Commons)

1911年1月30日,晨,哈爾濱傅家甸。伍連德稍稍睡了幾個小時以後,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滿懷的心事一下子又湧了上來。北京不贊同,也不反對,只是毫無音訊,就好像這件事沒有發生一樣。如果北京方面反應激烈,大動肝火,他還可以反駁、爭取,甚至利用國際的力量讓朝廷讓步。但是,怕就怕這種束之高閣。

伍連德主持奉天萬國鼠疫研究會,亦是中國第一個舉辦的國際醫學研究會。(Wikimedia Commons)

他再一次思前想後,是不是不等北京的批准,以欽差大臣的名義,下令焚屍?這個念頭很快被否定了,哪怕他下了決心,下達命令,地方官也不敢執行。在這件事情上,沒有朝廷的容許,他根本無法調動本地的力量,甚至可能激起民亂。焚屍對中國人來說是大逆不道的,他突然想到,如果哪一天,有人要焚掉檳城自己家人的靈柩,我會同意嗎?

如果再這樣下去,那個已經有三四千具屍體的墳場還會不斷膨脹,傅家甸的鼠疫就不能被控制。那樣的話,長春、瀋陽、北京⋯⋯,伍連德不敢往下想了。

《國士無雙伍連德》

作者|王哲

出版社|香港中和出版有限公司

出版日期|2020年6月

【本書內容獲「中和出版」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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