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塞爾:放下理論的偏見 - EP62

撰文:秦晞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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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象學出現的背景

 

在十九世紀,面對科學革命和工業革命為世界帶來的改變,一些思想家認為現代世界循此路發展會走向樂園,如孔德、涂爾幹黑格爾;另一些則認為會走向囚籠,如齊克果韋伯叔本華。前者思想往往籠罩有一種樂觀色彩,認為更全面的科學化社會將帶來進步;後者的思想則往往彌漫一種悲觀情懷,認為科學理性遺忘了人的位置。

 

整體來說,現象學運動屬於悲觀的後者。現象學著重描述經驗,摒除各種企圖強行簡化世界的解釋。比如科技卓越自然會帶來社會進步,人類純粹是利己,以及世界純粹由物質組成等,如此種種,在現象學家看來便是對世界的簡化。現象學家試圖重新呈現世界的複雜性,這一點和現今崇尚簡約的文化格格不入,但引致複雜,卻是批判思考必然會導致的結果。儘管現象學運動的發展紛陳,但總體而言,現象學家總是懷疑以科學理性為核心的現代性,並且號召對主體的回歸。

 

不過,現象學運動的特色不僅在於它的批判面向。它之所以能在二十世紀上半葉席捲歐洲人文學科,對知識分子產生吸引力,還在於它刻意從傳統的非理性主義中區別出來,如上期講述的齊克果和叔本華等非理性主義代表。現象學家通常認為,他們的批判只對理性有否定作用,難以建立一種肯定新理想的文化。

 

於是,現象學家總是積極地重建各種「新秩序」海德格積極從古希臘提取人類精神文明的瑰寶,他提出希臘人的強大在於直接面對存在的不穩定性,而沙特則把笛卡兒對意識的肯定推演至極致,認為世上沒有一種壓倒性的力量能否定自己的自由。這些存在哲學給予無數人生存下去的力量。而這些思想家的戰略方向,發源於現象學祖師爺胡塞爾的宣言《哲學作為嚴格科學》

 

從主體中重建客觀:發崛諸世界

 

胡塞爾生於奧地利,當時奧地利中產階級對叔本華的悲觀哲學情有獨鍾,如維根斯坦等哲學宗師亦沉浸其中。然而胡塞爾沒有受這文化氛圍影響,他早年攻讀數學,師從數學家魏爾斯特勞斯(Karl Weierstrass),後來因思考數學基礎的問題,走進了哲學。胡塞爾的哲學道路深受富有教學魅力的布倫坦諾(Franz Brentano)和邏輯學家布爾扎諾(Bernard Bolzano)的影響。

 

布倫坦諾的描述心理學影響了一代的心理學家和邏輯學家,佛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受其影響,卡納普(Rudolf Carnap)亦細緻地討論過布倫坦諾的判斷理論。布倫坦諾的一個中心思想,是意向性(intentionality)使心靈現象在本質上區別於物理現象。意向性即意義指向,透過意義關聯於事物,而物理現象自身則沒有這個屬性。比如說,只有在擁有心靈的我們解讀一本書的符號時,符號才產生意義,但書本作為物理東西自身,是不會有意義指向的。

 

而布爾扎諾,則是第一個有系統地反對心理主義的邏輯學家。所謂心理主義,是指邏輯研究的對象,如觀念、命題和命題關係等,只是人類的心理造物,沒有客觀的存在基礎。布爾扎諾認為這使得真實變得不可能,因為倘若邏輯對象只是心理中的存在,心理主義的主張也只是一種心理中的存在,只對主張者有效,但這會產生矛盾。按這歸謬法,人類必須假定客觀真實的存在。

 

胡塞爾的思想深受這兩位哲學家影響,他們一個強調心靈主體,一個強調觀念的客觀性,而胡塞爾早中晚年的哲學道路,便糾纏在怎樣從主體建構出客觀的道路。

 

在他的成名作《邏輯研究》中,胡塞爾指出科學的一大基礎在於邏輯,而當我們細心地研究邏輯何以可能時,會發現它不可能脫離主體的判斷活動。邏輯對象雖然客觀,但它必須從主體的判斷活動中構成和呈現。比如說,富士山上的雪是白色,這命題是客觀真實的,但沒有了意識,這命題是不能呈現的,它只是一堆粒子的聚合,或者連是粒子與否亦無以肯定。換句話說,一個事實和命題的呈現,必須先假定一個意識的存在,這個意識至少能夠分辨出白色這個觀念,以及看見事實。胡塞爾分別把看見把看見觀念的能力稱為本質直觀(eidetic intuition),看見事實的能力稱為「範疇直觀」(categorial intuition)

 

在《笛卡兒式的沉思》中,胡塞爾更強調「超驗跨主體性」(transcendental intersubjectivity),意即客觀性是在眾多主體間的互相印證中呈現。所謂世界,就是眾多主體生活其中的背景場域。這觀點把意識置於「客觀世界」的核心位置,和我們一般的理解可能有很大差距。我們總會想像過一個沒有意識的宇宙,但胡塞爾認為這個「空洞」的宇宙,也有一個意識作為背景。我們是不可能設想一個沒有意識的世界的。

 

胡塞爾相信,這種將科學基礎奠基在人類主體的工作,將會糾正「舍本逐末」的實證主義,令科學家更加意識到科學的本源在於意識。而意識活動所呈現的世界,亦不只有物質世界而已。除了物質世界,意識的「意向性」還能產生記憶世界、想像世界、觀念世界、文化世界、生活世界等諸世界。因此,不少胡塞爾的忠實追隨者會認為《邏輯研究》是一種哲學的「發現」,它發現了被現代性遺忘的諸世界。

 

沙特在著名短篇《意向性:胡塞爾現象學的一個根本概念》中,對胡塞爾哲學作出了富有詩意的描述:一方面,意識無法被定義,它總是超出其自身。當你試圖進入一個意識之內,你必然會被拋出那個意識之外。你只能在道路上、在城市中、在人群中發現自己。意識總是投向著其他事物,你總是超越你自己;另一方面,客觀事物的「怖慄和榮耀」亦重新被恢復,因為意向性研究抬高了主體在客觀世界的位置,客觀性是在經驗中被構成,於是經驗中的諸種事物,原則上亦應被一視同仁,不能因為它們「不符合理性思維」而被排斥,比如被愛的對象、被恨的對象和被恐懼的對象等,亦不能被簡化的理論抹殺這些事物的客觀性。

 

胡塞爾亦積極地嘗試以各種稱為「還原」的方法研究這些對象和世界,儘管胡塞爾在晚年時說他的現象學研究始終不斷遭遇挫敗,而他始終是個「初學者」,但他的研究方向畢竟啟迪了如海德格、沙特、舍勒、梅洛—龐蒂、德勒茲等哲學大師,對後來歐洲大陸的各種思潮產生了啟發性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