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學、「後.真相」和語言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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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區嘵陽&劉金昊

「悟」是禪學的精髓。獲得「悟」是獲得了一種全新的生活方式。語言和邏輯作為認知的工具不能讓我們領悟真實的全部,而「悟」則能夠跨越語言的藩籬,幫助我們理解世界及生命的價值。這個概念簡潔明快,但它能超越定義本身麼?要理解悟,我們必須先理解人的概念。

 

凡事總有始和終,人亦無例外。在始和終之間,我們吸收養份,消耗體力,轉化其為能量。除此之外,我們會把世界不同信息收集和處理,令知識擴大。而「悟」讓我們知曉,我們處理資訊的方法與過程存在著謬誤。作為我們處理資訊的元件,語言和概念以邏輯來幫助我們去分析和理解世界。然而禪學認為,邏輯這種以肯定/否定二元模式來論斷事物真偽的方法,本身即忽視了萬物歸一。

 

後.真相時期的「悟」

 

2016年,牛津英語詞典將「後.真相」(post-truth)選為了年度辭彙。「後.真相」這詞指的是一種全球現象,意指真理不再仰賴於客觀事實,而是根植於個人的情感取向。真理在這「後.真相」時代變得模糊,其基礎變得不固定。禪學説明人所理解的是建基於自我認知的產物,而禪學告誡我們必須時常警惕以防掉入自我主觀陷阱。諷刺的是,「後.真相」時代的到來證明了禪學一直以來所指出的問題是正確的。 

 

筆者認為思考方式是借助語言運行的。語言是人類相互理解演化出來的工具,它會隨著人們的使用產生流變。隨著科技進步,社會改變,人類創造更多精神和物質產品,語言亦隨之而演變。既然語言並非基於現實本真,要認知真實,必須打破語言的桎梏。

 

與語言相關的另一問題則來自我們對「唯物」的執著及崇拜。舉例而言,人們會奉有形的經書和佛語為至寶,然而這實際上是對「悟」的泯滅。誦讀佛經或抄寫佛語並不能達到「悟」,此因「悟」唯通過體驗才能領略故中的奧妙。

 

通過體驗,我們得以找回最為平凡的自我及與世界的關係。通過「悟」,我們得以領會萬物歸一的境界。在這個以「後.真實」為主導的時代,我們空前地需要一種「少即是多」的處事方式,而禪學正能滿足這項需求。

 

我時常開玩笑般提到,任何關於「悟」的討論(包括閣下現在正閲讀的這一篇文章)都必因其試圖將「悟」這概念付諸言語上的說明而告失敗。簡單的二元邏輯模式和概念系統不能夠解碼「悟」所供給我們的意涵。語言和邏輯割裂了主觀和客觀,分開了主體和對像本是一體的事實。逃離這藩籬的唯一途徑就是找到一種「無言以蔽之」的方法。

 

現在你或許在想,一個建立在「不可言傳」之上的宗教信仰似乎有點兒怪。然而,人們以無言來表達思想的情況比我們想像的多。在時間的長河與廣袤的空間裏,人類都有不同的以無言為載體的表達方式。舉例而言,在日本,人們會用沉默來表達自己的想法。

 

感悟沉默

 

日本禪學家上田閑照教授,曾在1995年發表的文章裏提及到日本文化有三種不同的「沉默」。第一種稱為「黙る」(damaru),直譯為「不説」,日本人亦很多時在日常生活裏用上這裏無言來表達敬禮或社交規範。第二種稱為「沈黙」(chin-moku),「沈」在日語漢字裏表達為下沉的意思,「默」的意思為寂靜。在漢語裏,「沉默」(chen-mo)通常會被用來描述人的性格,但在日本「沈黙」則是說明狀態的詞彙。「沈黙」是沉思帶來的狀態,人在這沉思裏漸見「默」。據上田教授的觀點,「沈黙」為通往「默」,第三種無言,的橋樑。「黙」(moku) 在禪學裏表述的是世界萬物初開的泉源,無言就是將人帶回到這裏。佛教裏面的「空」(Śūnyatā) 跟「默」是同樣的;「空」裏存在萬物的真理。

 

不單止在日語裏,「沈默」這個概念在日本文化裏盛行。例如,在日本書畫,畫家會以留白來表現「沈默」。日本藝術家稱其為「間」(ma)。日本傳統音樂裏也有類似概念,音符之間的空拍被認為更能突顯音符本身的美。但更重要的是通過「間」藝術家超越個人體驗;觀眾亦能從其感受創造與造物的不同,並引發他們思考藝術與現實的差別。最後,觀眾們從「間」裏被啟發,問道:什麼才是現實?畫上的留白難道才是真實?看到聽到的才是虛像?

 

從上述的討論裏,我們得知無言保存了事物的本真。話雖如此,我們必須謹記,無言不等如對虛無主義(nihilism)或對意義進行毀滅 (annihilation of meaning) 這類學説提供擁護和支持。與之相反,它啟發人類對生命的熱情至極點,這才是「悟」的價值。我們也要警惕,「悟」不能被用作為怠惰的藉口或是糢糊道德的工具。反之,我們需要嚴謹的修行才能達至「悟」。如果以事物作為類比,我會將它比喻為一位治療師啟發我們去思考一個沒有主客之分、觀念之別、時空之差的世界。

 

解釋「悟」就如科學家解釋黑洞。視覺上,黑洞幾乎是不可觀察到的。「悟」就如黑洞,書不盡言,言不盡意。如上述所提一樣,任何給「悟」的釋義都無法表達「悟」的意涵,只有自身的體驗才能夠探究「悟」的所有。

 

悟到「沒有」

 

話雖如此,英國物理學家霍金最新的研究發現,不是所有的黑洞都是這樣「黑」,有些剩餘數據是測量到的。同樣,「悟」也有它可道的地方。日本禪學大師鈴木大拙,曾對「悟」這概念作出九點描述,每一點都與禪怎樣革新我們的認知以及禪與世界的關係作出詳細闡述。鈴木大師亦提及到襌學沒有衍生新的事物,它教我們唯一的東西就是「沒有」。禪學就是叫我們去找回萬物中的平凡。

 

文章的開頭,我們談及為何我們處理事實的方式出現了問題。我們的討論指出襌學的「悟」可能提供一種修彌它的替代思路。我們亦指出襌在這「後.真實」時代的價值及重要性以及找來日本文化作為例子去解構禪學上的觀點。

 

對於人是否真的能否跳出「悟」的定義且達成「悟」的境界,我是存疑的(儘管很多人自稱他們得到了徹悟)。「悟」的價值在於啟發我們對於開蒙的追求。假設人真的可被點化成佛,而頓悟本身是一刹那的,那麼提出頓悟的一方必須解釋他/她是怎樣能夠免於三維空間裏的物理法則。從科學,從禪學,我們得悉永恆這一概念是一個假像,只有「變」才是永恆,假若頓悟是一種永恆的狀態,那麼前述與後述的觀點是否會存在衝突?或許「悟」的本質是功能主導的,它幫助我們剷除假像,甚至乎包括「悟是可獲得的」這一想法本身。「悟」不是答案,而是方法;對此,吉州禪師青原惟信,曾有一番見地:

 

「老僧三十年前未參禪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及至後夾親見知識,有箇入處,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而今得箇體歇處,依然見山秪是山,見水秪是水。」

——《五燈會元》 卷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