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市早苗一波三折終拜相 日本首相「難產」或成政治新現象?

撰文:觀察者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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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首相「難產」,終於有了結果。10月21日,日本舉行臨時國會首相指名選舉。19日,自民黨與日本維新會就聯合執政達成一致,20日簽署協議,自民黨總裁高市早苗基本確定勝出。
10月4日,高市早苗被推選為自民黨新任總裁。但是,與自民黨合作26年的公明黨表示,由於未獲得自民黨整改「黑金政治」問題的令人滿意答覆,決定退出自公執政聯盟,在首相指名選舉中將不會投票給高市早苗。於是,高市早苗成為日本首位女首相的前景變得不明朗起來。
但另一方面,在野黨陣營難以形成合力,都在為抓住政權更替的良機而掙扎。變動不居的日本政治,該如何是好?圍繞這一問題,日本早稻田大學法學學術院教授長谷部恭男、日本法政大學法學部教授杉田敦以及東京大學教授加藤陽子——三位專攻憲法、政治、歷史的學者進行了對談。

「反彈」之後的「首位女性總裁」

杉田敦:高市早苗是首次當選為自民黨總裁的女性,但其後公明黨宣布退出聯合執政,導致政界陷入了混亂。自民黨總裁直接成為首相的格局被打破了。

2025年10月4日,日本東京,圖為高市早苗在勝選自民黨總裁後出席記者會。(Reuters)

就高市而言,女性走上最高領導崗位本身值得肯定。但令人擔憂的是,日本政界似乎形成了只有極端強硬的女性才有出頭機會的結構。在壓倒性的男性中心社會裏,似乎女性若想要得到認可,就必須呈現出強硬、有威壓感的面貌,這種「壓力」落在了女性身上。只要這一壓力存在,就未必真能通向實質性的女性活躍。

加藤陽子:自民黨是帶有家長制色彩的政黨——直白點說,就是存在男性世襲議員偏多的情況。毋庸置疑的是,出身中產階層的女性站到頂端是劃時代的喜事;不過,要把高市放在與土井多賀子同一承續脈絡中來理解,恐怕並不容易——後者於1986年出任社會黨委員長,掀起「麥當娜熱潮」,並出任首位女性眾議院議長。

與其說這是這三十餘年間逐步發生的變化,不如說是在經歷了一場針對高市支持者主導的「男女共同參與」的反彈(backlash)之後,才出現了這位首位女性總裁——這一點應當作為前提加以把握。

在勝選過後,高市關於「捨棄工作-生活平衡」的發言遭到了質疑。這是一種軍隊的「連長層級」的思路,而且還是敗軍的思路。只能靠展示「捨身的覺悟」來維持隊伍統率,實在令人遺憾。談到女性領導力,至少在反撲發生之前的社會,高市女士的這種狀態本不應作為選項存在。

長谷部恭男:自稱「熱愛《教育敕語》」的高市,恐怕懷抱着對「企業體國家」的憧憬。戰前的日本正是如此:全民共享一個目標,國家替個人決定活法;化作「一億火球」,不分公私從早到晚為天皇效力。正因如此,日本才打着富國強兵的旗幟,很快成為了世界「一等國」,卻又「為了天皇陛下」暴走,陷入一場必敗無疑的戰爭,進而把國家逼至滅亡的邊緣。現行日本憲法應運而生,將國家形象從企業體國家轉向「廣場型國家」。這是一場革命性的變化。

「廣場型國家」並沒有甚麼「全民共同目標」。國家只負責制定參加廣場活動的人應遵守的規則並處罰違規者,僅此而已;至於在規則之內該如何生活,由每個公民自己決定。然而,隨着特朗普總統的出現,本應作為廣場典範的美國正在向企業體轉變。日本如果只是停留在廣場形態也不行,這種焦慮與逞強滲透在高市女士話語的字裏行間。

2025年10月20日,日本東京國會大廈內,執政黨自民黨總裁高市早苗與日本維新會黨首吉村洋文簽署聯合執政協議文件。(Reuters)

杉田:在廣場裏作為個體去生活並不容易。對那些不能或不願自己決定「如何生活、如何行動」的人來說,「企業體國家」在某些方面更易於生存。歸根結底,自民黨及其周邊恐怕只剩下這樣的想像力:為了出口將本幣匯率極度壓低,在進口糧食與能源價格之苦中遵照長官的號令加班直到倒下,這就是日本的繁榮之道。

這一次,公明黨在歷史認識、外國人政策之外,又在「政治與金錢」問題上提出要求,最終選擇退出執政聯盟。眾所周知,聯盟破裂將對自民黨席次造成沉重打擊:組織票減少,小選區也會連敗。即便如此仍選擇高市,說明他們已經只能以極其狹窄的視野判斷「戰況」。連解黨式重啟的動力都不復存在,只能固守自身,退回到舊自民黨。這種沒落,幾乎令人不忍直視。

長谷部:一切都始於把石破茂塑造成「替罪羊」這件事上。這隻「羊」並沒有做錯甚麼,所以面對「石破下台」,社會出現了「沒必要辭職」的反應,內閣支持率上升;至於對錯,實際上無關緊要。關鍵在於大家達成了共識,「就讓他背全部的鍋吧」。

所謂解黨後的重新出發,從一開始就沒有人在認真考慮,總裁選舉的候選人齊聲高唱「黨內融和」,論戰也並不活躍。接着便以「我們的罪都由那隻羊背了,祓禊已畢」為由,涉黑金的議員們推舉高市為總裁,讓「瑕疵品」(名譽受損者)擔任黨內要職。這在他們看來順理成章。但如此只講自家邏輯的任性做法,終究還是行不通的。

杉田:主導「倒石破」的那批人,顯然是在謀求所謂「安倍政治」的復辟。石破偏離了安倍晉三鋪設的軌道,傳統支持層便流向參政黨;他們以為只要復位,就能拉回票倉,回到從前那個強勢的自民黨,因此在五位候選人里選擇了與安倍最接近的高市。高市主張積極財政,然而在安倍路線下已然膨脹的國債真的還能繼續加碼嗎?

長谷部:看NHK放送文化研究所每五年一次的「日本人的意識」調查,2013、2018兩年(安倍政權期)九成以上的人表示對生活滿意,自民黨每次都能在選舉中取勝也就不奇怪了。但這筆「賬單」如今正集中到期:日元貶值帶動了物價高漲,國民生活受到重創。不可能、也不該再回到「安倍政治」,否則國家就要垮掉了。

加藤:安倍作為岸信介之孫、安倍晉太郎之子,在自民黨內天生具備一種「正統性」。高市沒有,卻還要模仿安倍,這就危險了。最糟的是,她對概念的界定極其狹隘,論域也極為有限。

2025年10月20日,日本東京,圖為高市早苗步入會議室,與維新會黨魁會晤吉村洋文(不在圖中)。(Reuters)

比如當被問到參拜靖國神社時,她笑着說「靖國是戰歿者慰靈的中心設施,是和平的神社」。和平的神社?那是高市任性的定義,在國際上完全行不通。美國認為正當的慰靈場所應當是千鳥淵戰歿者墓苑,而非靖國。為推動《日中聯合聲明》與《日中和平友好條約》,中日兩國為拔除靖國這根刺傾注了多少外交心力;她對這些外交積累既缺乏敬意,也缺乏理解。在已無法像以往那樣一邊倒依賴美國的背景下,日本必須與亞洲打交道,而她這番話的惡劣程度卻近乎扇了亞洲一記耳光。

瞬間加速的排外潮流

杉田:在總裁選舉過程中,可能會煽動排外風潮的外國人政策被推到台前,這一點也不容忽視。

19世紀英國的白芝浩(Walter Bagehot)歸納出了政治的兩種功能:「實務」與「威嚴」。制定法律、推動政策的「實務」當然是必須要做的,然而若是僅靠這些的話,人民也是不會跟隨的,因此還要通過展示「大英帝國的強盛」來贏得忠誠、統合國家。

問題在於,當下全球範圍內的「實務」幾乎全部失效,只能把移民當成替罪羊、從而勉強表演出「威嚴」,以求整合人心。日本也是同樣——主張「日本人優先」的參政黨崛起,自民黨被動搖並被牽着鼻子走,因此排外潮流立刻就加快了。

加藤:選高市為總裁,是否意味着自民黨放棄了「包容型政黨」的定位?過去他們還會顧及黨內外共識,在利益分配上多加留心,以撐起「大帳篷」包容多元意見;如今卻像是收起帳篷,附和黨內部分「無責任的民粹主義」。

長谷部:我認為當下日本政治的特徵是虛無主義。「掌權」本身被當作目的,而「為何掌權」的目標與價值卻憑空蒸發了。在上次參院選舉中,席位增多的小黨黨首擅長討好選民,卻描繪不出應有的社會圖景;他不過是覺得權力遊戲好玩,因而沉醉於其中而已,再加上還有政黨資助金這筆巨額的「獎金」,就更停不下來了。

杉田:即便自公聯盟在國會參眾兩院成了少數,在野黨和媒體仍難擺脫「以自民黨為中心」的思維,這正是日本政治停滯的重要原因。

社會上常說,在憲法、核電等政策上完全達成一致才能聯合執政;然而放眼世界,即便是分歧不小的政黨,也能限定爭論焦點從而達成聯合。對意見不同的議題,維持現狀即可,比如以減稅作為核心議題來組閣就行。目前為止,我們都缺乏這種構想。這次即便公明黨與自民黨分離,在野黨的行動也相當遲緩。這是因為他們對政黨政治的理解淺薄——更直白地說,他們依然對自民黨給予了過高的評價。

加藤:石破先生於10日發表了戰後80年的感想。他從國內政治體制失靈出發,探究未能避免戰爭的原因。他以國務大臣單獨輔弼制、統帥權獨立等制度缺口為前提,認為在日俄戰爭前由元老、至1930年代由政黨來彌補這些缺口並承擔「政策整合」之職——這一理解,是有紮實學術支撐的解讀。

2025年10月4日,日本東京,高市早苗(右一)贏得自民黨總裁選舉後,與首相石破茂(右二)以及其他總裁候選人內閣官房長官林芳正(左二)及農林水產大臣小泉進次郎(左一)站在一起合影。(Reuters)

然而,本可實現「政策整合」的政黨,卻在同英美的裁軍與對華的止戰方針上屢屢敗給軍部的統帥。其特點在於,一邊舉出吉野作造、美濃部達吉、齋藤隆夫等批判軍部者的名字,一邊從背面來書寫這一過程。這也解釋了為何石破的感想在表面上似乎並未觸及日本的對外過失。首相表示:唯有國民持續從歷史中真誠學習「為何未能止戰」的原因,才能奠定和平國家的基石。面向關注日本前途的世界,我想這一表述是符合日本國民整體利益與福祉的。

杉田:反對石破發表經閣議決定的「戰後80年談話」的政治家們,究竟想捍衛些甚麼呢?他們把安倍「70年談話」中那句「不能讓與那場戰爭毫無關係的後代子孫背負繼續謝罪的宿命」理解為「可以不再道歉」的宣言,因此不願意被「80年談話」所覆蓋。

德國哲學家雅斯貝爾斯曾把戰爭之「罪」分為四類:①法律罪責——由戰犯承擔,而與後代無涉;②政治罪責——由全民承擔,並由後代繼承;③道德罪責——由良心審判個人支持或旁觀戰爭的行為;④形而上的罪責——人類作為會引發災厄的存在而背負的罪。

戰後40年的1985年,西德總統魏茨澤克據此提出:雖然①的罪責無法由後代承擔,但「無論有罪無罪、年幼年長,我們所有人都必須為過去承擔責任」,從而宣示了對罪責的承繼。而安倍談話則只揀了①,幾乎等同於在說其餘諸罪並不存在。此次石破在感想中提出的「通向那場戰爭的統治機制缺陷」,我認為說得很好,但也很是在意那些在安倍談話中被忽略的、其他的罪責。

政治,乃「可能性的藝術」

長谷部:把④換成海德格爾的話,就是「負疚/負累」。它無法否認、也不能當作沒發生過,之後更不可能擺脫。馬克斯·韋伯在《以政治為業》中談到「責任倫理」:政治家要為行為後果負責,但結果優劣的判斷終究只能訴諸選舉。為了免於被追責,就必須贏得選舉、維持政權,於是有些人不惜篡改公文書,還在國會上撒謊。我不清楚安倍本人都下達了怎樣的指令,但「安倍政治」的確是靠這種方式維持的。自民黨內對此並無反省,甚至還認為沒必要解決企業獻金、舊統一教等問題——高市及其支持者恐怕真的是這樣認為的。結果就是,他們成了韋伯所說的、負面意義上的「職業政治家」。

杉田:關於政治是甚麼,大體有兩種看法:一種是德國思想家卡爾·施米特所說,政治就是「戰爭」。近來這種政治觀在全球蔓延,而特朗普是為其典型——他不只與政敵作戰,還與大學為敵,甚至否定立憲主義、與法官作對,並把外國人一概視為潛在的敵人。在日本,這類變體版的政治家也頗受歡迎。

另一種看法則認為,政治以多元意見為前提,通過協商達成某種共識與妥協;在某種意義上,這也被視為保守主義的本來面目。但包括石破在內,如今似乎不擺出「戰鬥姿態」就難以獲得人氣。

2025年10月4日,日本東京,圖為高市早苗在當選自民黨總裁後發表講話。(Getty)

加藤:我並不否認擺出戰鬥姿態本身,但堅守立憲主義是最後的底線。破壞了立憲主義再來談所謂的未來願景,這分明是毫無意義。

長谷部:政界常說「政治是可能性的藝術」。我們需要超越黨派的框架,找回想像力與構想力,為日本政治走出停滯狀態探尋方法與路徑。在維護法治、承認事實這些最低限規範之上,還必須提出超越稅制與社保微調的、關於日本社會的大視野大圖景。

杉田:今後的走向尚難預料,但若通過與部分在野黨聯合而誕生高市政權,那麼除了不可持續的經濟政策之外,近來產業與學術的軍事化恐將進一步加劇。高市多次表達過推進「反間諜法」的意願;一旦立法,媒體機構以及同海外有着聯繫的團體可能會被無端地視為間諜,因而存在人權狀況惡化的風險。這很可能意味着,日本徹底轉向將政治視為「戰爭」的政治觀。我希望各黨派以公明黨的提問為契機,發揮想像力,並提出新的政治框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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