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埃及人:是法老的子民 還是真主的信士?|史海鉤沉

撰文:塗柏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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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及教育部課程發展中心主任沙拉比(Nawal Shalaby)於日前宣布將於下個學年度起,向小學四年級以上的學生傳授古埃及聖書體文字(Hieroglyph)。沙拉比強調稱,古埃及的歷史、文字與古蹟,都是令學生欣賞與瞭解他們祖先文明的更好途徑。儘管此消息未在國際輿論上掀起多少波瀾,但其折射的卻是當代埃及民族認同的二重性:既是古埃及文明的後裔、又是曾高舉反帝大旗的泛阿拉伯運動的領袖。

阿拉伯血統、宗教與文化是埃及人絕不否認的印記,這也成了他們形塑民族主義、藉以反抗英國殖民的最有力武器。但由於在這塊尼羅河饋贈的黑土地上,曾哺育過更古老的文明,偏偏該文明又早在多次外來文化的入侵與同化下消失無蹤,因此如何認識與嫁接這份文明以建構自己的身份認同,不免教埃及人遲疑。而將這份遲疑引燃成戰火的最知名人物,則是標榜「法老主義」(Pharaonism)的埃及文學家侯賽因(Taha Hussein,1889─1973年)。

埃及阿布辛貝神廟,其刻有埃及法老拉美西斯二世的巨大塑像與聖書體文字。(Getty)

當時阿拉伯民族主義尚處於萌芽階段,侯賽因就已主張有別於阿拉伯人的民族身分。他於1933年宣稱「法老主義深植於埃及人的靈魂中……在成為阿拉伯人前埃及人是屬於法老的」。侯賽因還認為「埃及人迄今仍屈服於波斯人、希臘人以及來自阿拉伯人、土耳其人和法國人的憎恨與侵略」,同時又稱埃及人其實沒多少阿拉伯血統,企圖將埃及人營造成一支千年來飽受外患的受難民族,以此激發埃及人的特殊性與國民性。不過,侯賽因的論點立刻引來駁斥。

同為埃及人、日後還出任首任阿拉伯國家聯盟秘書長的阿扎姆(Abdul Rahman Hassan Azzam,1893─1976年)提出質問,要求侯賽因「在阿拉伯穆斯林是暴力的侵略者這説法上提供具體事件」,並聲明「埃及人接受了阿拉伯人的信仰、阿拉伯人的習俗、阿拉伯人的語言、阿拉伯人的文明,由此變得比阿拉伯人還阿拉伯人」,還強調埃及人的血統來自阿拉伯無誤,徹底否認埃及人與古代的法老子民有任何關係。

埃及作家塔哈‧侯賽因主張埃及人的血統與阿拉伯人不同,是不同於阿拉伯人的民族,因而備受其同胞抨擊。(Suaraislam)

不難發現,無論是侯賽因或阿札姆,兩人都將古埃及歷史與阿拉伯人認同截然兩分並令其對立,但這顯然不是個好方法,畢竟這屬於埃及土地上曾輝煌一時的過往,怎麼樣也忽視不了,因此後人遂有折衷的論調。譬如敍利亞作家哈蒂布(Muhibb-ud-Deen Al-Khatib,1886─1969年),他引用埃及首名本土埃及學家艾卡馬爾(Ahmed Kamal,1849─1923年)編纂的古埃及語辭典,聲稱在比對古代埃及語與現代的埃及阿拉伯語後,發現兩者無論在發音與語義上都類似,由此推論古埃及語其實是阿拉伯語的另種方言。

哈蒂布甚至還大膽地推測,傳説中的古埃及首名法老美尼斯(可能統治於公元前3200或3000年)也來自阿拉伯半島,企圖將古埃及文明與後起的阿拉伯人勾連到一塊兒。這種作法似乎毫無學理根據,但也反映古埃及的存在是個無法迴避的事實,只要沒能滿意地將其與埃及人的民族糅合在一起,那麼有關埃及人的阿拉伯屬性的爭論必會沒完沒了,甚至衝擊泛阿拉伯主義的統一大業。再説,富庶的埃及自古即是阿拉伯世界的文化與商業重地,一旦埃及的反帝反殖民運動別樹一幟,那對其他地區的阿拉伯人來説都是不可彌補的損失。

但諷刺的是,這些政要文人的爭辯僅停留於上層之中,對大多數不識之無的埃及人根本沒絲毫影響力。因此埃及並未像侯賽因所主張的那樣徹底自裂於阿拉伯世界之外,只有少數政客在歐美列強的壓力下不肯馳援阿拉伯同胞,如埃及首相扎格盧勒(Saad Zaghloul,1859─1927年)曾在巴黎和會期間表明「我們的事情是埃及人的事情,而非阿拉伯人的事情」,拒絕同領導阿拉伯起義的哈希姆家族合作。但其後埃及仍抵禦不了緊擁阿拉伯兄弟的期望,並扛起領導阿拉伯人的大旗。

埃及總統納塞爾(左一)曾是領導泛阿拉伯運動的主要旗手。此為納塞爾於1959年前往亞歷山大慶祝革命七周年的剪影。(Nasser.bibalex)

從法魯克一世(Farouk I,1920-1965年)企圖出任哈里發統合阿拉伯世界、再到納塞爾(Gamal Abdel Nasser Hussein,1918─1970年)於1958年與敍利亞合併創建「阿拉伯聯合共和國」,以及在一次次中東戰爭裏吹響反擊以色列的號角、聲言支持巴勒斯坦人,無一不是以泛阿拉伯主義的精神行動。在彼時,埃及不但是阿拉伯世界的中心,更是全球反帝國主義的中心之一,埃及人的自豪感空前無比。

然而可惜的是,埃及的民族復興大業外有英、法、美等強權的粗暴干預,內又面臨同樣自居為阿拉伯中心的敍利亞、約旦、沙特等國的挑戰,最後功敗垂成。在國力嚴重受損的窘境下,薩達特(Muhammad Anwar el-Sadat,1918─1981年)不得不轉身與以色列和解,更謀求埃及本土的利益。但薩達特以降的埃及人並不認為「埃及人」與「阿拉伯人」是不可調和的身分矛盾,薩達特本人就自稱「而我,則可以而且很自然地是一個愛國的埃及人、一個阿拉伯人」。穆巴拉克(Muhammad Hosni El Sayed Mubarak,1928─2000年)也強調自己是埃及人也是阿拉伯人,並認為不管阿拉伯人有多大分歧、埃及的阿拉伯民族主義都不容置疑。最強烈的證據,就是迄今埃及憲法仍開宗明義地在第一條標明「埃及人民是阿拉伯民族的一部份並致力於實現其全國統一」。

信奉基督教的科普特人,自居為血統與文化更純正的埃及人。(AFP)

只是衰弱的埃及如今連內部衝突都難以弭平,更遑論再度擔當阿拉伯領袖的重任。此外,埃及境內尚有一部分自羅馬帝國時期殘存至今、信奉東正教的科普特人(Copts),他們自認是更純正、更古老的「埃及人」,與「外來」的阿拉伯人迥不相侔,並仍會在宗教儀式裏操用源自古埃及語的科普特語,故是法老文明的真正嫡系後裔。雪上加霜的是,流亡歐美的部分科普特人,還試圖製造出自己是被阿拉伯人迫害的少數民族的形象,好藉此遊説西方國家干涉埃及內政。

儘管科普特人人數僅佔埃及人口的5%左右,但在經濟與社會上的影響力卻不容忽視,因此歷屆埃及政府若非裁抑就是籠絡他們。如現任總統塞西(Abdel Fattah Saeed Hussein Khalil el-Sisi)便強調「埃及公民不存在宗教信仰的區分,其共同擁有『埃及人』的身份認同」,甚至屢次於東正教聖誕節親臨教堂祝賀,並將該節日列入全國法定帶薪假日,企圖強化埃及人的共同體意識。

所以即便面臨科普特人自命古埃及繼承者的競爭,大多數埃及人仍不否定古埃及文明是國家歷史的一部份,並以此傲視其他海灣國家──雖然該文明的傳承早已斷裂。但不管怎麼説,埃及民族認同中的雙重性,其實本就毋須判然兩分,兼容並蓄更能顯其社會的大度,同時身為法老王朝的後代、又是真主安拉的信士,難道有何不可嗎?只是,比起傳授難學難懂的古埃及聖書體文字來強化學生對國家與傳統文化的熱愛,在全國仍有近30%人口是文盲的情況下,埃及倒不如先改善教育普及的問題會更切實些。